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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武陵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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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紫禁城後的那一夜,郁儀做了一個夢。

夢中恍恍惚惚,晦暗難辨。

好像也是在這煌煌宮掖深處,施金錯彩,碧瓦飛甍。

新鮮溫熱的血液順着漢白玉石階汩汩流下,像是千萬條小溪彙入江海。

屍橫遍地,掌刑的錦衣衛身上都浸滿了飛濺的鮮血。

禁中那條橫亘蜿蜒的白水河,混着紅褐色的血液,早已辨不清原本的顔色。

一個人獨自立在河邊,依然穿着那件紅色圓領纻絲獨科花的官服,褒衣博帶,廣袖長衣。

他的身上一滴血也無,幹淨得不染塵埃,宛如從天上走下來的谪仙。

張濯。

他好像老了很多,鬓發斑斑,風霜刻面。

唯獨那雙眼,像是被地獄烈火焚過一般,冷得令人心驚。

他站在一地屍骸間,但凡是活着的人,都顫栗着跪在他身後,不敢擡頭看他一眼。

張濯的目光落在白水河浮浮沉沉的水面上,緩緩蹲下身來,掬起一捧混着紅色的江水。

湊至唇邊,緩緩飲盡。

食血飲恨。

他眼中沒有暢快也沒有欣慰,隻有無盡的蒼涼與悲傷。

夢中的郁儀被他這幅樣子吓了一跳,下意識叫了一聲張大人,張濯渾然未覺,像是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說一個字,卻好像說完了千言萬語。

蘇郁儀驟然驚醒,猛地從床上坐直身子,額頭上竟全是冷汗。

直房裡的火燭滅了,隻有依稀的月光透過半開的楹窗透進來,蟲聲低鳴。

她下了床,找出火石來将燈點亮。

思緒亂如麻,她找了支湖州筆,用桌上的冷茶研墨,将夢中的那個場景畫了出來。

郁儀學過幾年工筆,不出一刻鐘便畫完了七七八八。

夢中的這個人既像張濯又不像,他的眼睛太過鋒銳陰冷,完全不符合記憶中瓊林玉樹般的張尚書。可這個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得近乎是發生在昨天一般。

郁儀盯着畫中的人看了良久,直到懸在空中的那一支筆滴落了一滴墨。

落在畫中人的臉上,像是一滴清冷哀傷的眼淚。

她住的這間直房朝北,常年陰冷不見光,房中不過一張床、一套桌椅當作家具,除此之外還有一張櫃子立在牆角,隻是蘇郁儀的衣服不多,更沒有首飾和胭脂水粉,衣櫃的一半都不曾裝滿。

窗台上養了幾株花草,春日裡剛剛萌芽。

就在這一根蠟燭足以照明的方寸之地,承載着她太多複雜的悲與歡。

看着這張畫,郁儀撂下筆,将宣紙放在燈火上點燃。

她看着畫面中那冷冽陰郁的人一點點被火舌舔舐幹淨,紙頁被灼燒得漸漸扭曲褶皺,最終灰飛煙滅,心中像是莫名空了一塊。

張濯指名道姓說能提她去戶部,這樣的事若說給秦酌聽,隻怕定要大罵她不知情識趣,将這樣好的機會白白浪費。郁儀将餘灰輕輕掃淨,心道給太後當侍讀學士的路怕是又斷了,等今日上值之後,趁早找陳翰林借幾本博學宏詞科的書來看。

*

昨夜下過一場雨,明黃色的琉璃瓦歇山頂都被初升的春陽照得亮晶晶的。

郁儀到庶常館時還沒有一個人到,她獨自将館内的桌椅擺放整齊,又将幾個接雨水的木桶擺在漏水的屋頂下面。叮叮咚咚的水聲襯着和暖的陽光,竟叫人生出一種何不在此終老的感覺來。

秦酌來得也很早,郁儀拿出昨天買來的木料給他。

“這塊叫水曲柳,花紋比較顯眼,适合做雕刻。這塊叫祀梓木,合臘性強、是切面光滑的硬木,也是好東西。”秦酌顯然是個中行家,把玩着幾塊木料愛不釋手,“雖然都是些邊角切剩的料子,也很是難得了,郁儀你真是有好眼力!”

郁儀笑笑還沒說話,門外幾個人走進來,當中就有人道:“這才幾日呀,連蘇進士都不叫了,你們的關系倒是匪淺。”

自太後攝政之後,大齊的男女之防破除了不少,雖然在民間還有意避嫌,到了内宮裡,大家都不似從前那般恪守俗禮,隻是這樣的話說出來,秦酌仍弄了個大紅臉:“你們在說什麼呢,我和蘇進士清清白白……”

“也沒人說你們不清白啊。”另個人揶揄。

蘇郁儀拽了拽秦酌的袖子,輕輕搖頭。

這群世家子弟入職玉堂署以來,雖無意排擠寒門的幾名庶吉士,仍是把平日裡張狂無羁的習慣帶了進來,平日裡想說什麼便說什麼,無非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毫不在意自己會不會得罪人罷了。

曹岑也在這群人其中,他沒有參與這群人的調侃,而是微微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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