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猛地擡起臉,毫無閃躲迎上她的眼睛,一眼望見她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和嘲笑。不管什麼時候她都改變不了雅子,拯救不了雅子,滿足不了雅子,承托不起她的期待。她光是改變她自己就消耗了不少氣力。而雅子的事本該就是雅子的事,是雅子非要把她當作不存在的兒子和丈夫一般來宣洩作為一個女性的沉重負擔。雖然她真的很想幫她,但她自己也有身為女性的負擔和迷茫。她也有需要解決的事,不進即退的成長,自我恪守的理念,嘗試踐行的生活,和世界的拉扯,身份位置的喪失。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去自讨苦吃。
她一點都幫不了雅子。這也根本不是她的錯誤,不是她不夠成熟,不是她的能力不夠,不是她沒有完美的力量。
明明是雅子自己。
而永遠不夠的雅子卻以此缺乏為武器,對準她來指責她的缺乏。
換季的雨永遠毫無預兆。津門背着包走在路上的時候感覺到潮濕,一連陰沉了兩三天的天空再度蔓延開微小的雨。因為沒有帶傘,加之覺得不會變大,津門戴上了衛衣帽子,依舊閑庭信步。沒料到才走出三分之一的距離,雨勢就磅礴起來。津門開始狂奔,被雨水糊了一臉,眼睛看不見三米之外的路。
帽子飛回背上,吸飽了水變得沉重。灰色衛衣浸透變成了黑灰色,好像整個人都在巨型洗衣機中翻滾。身上的衣服拖拽身軀,津門卻幾乎覺得靈魂透明起來,遙遙飄蕩升上空中,腳步仍然翻飛沒有停滞,鼻涕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
她終于假裝崴腳,尖叫着滾下長滿柔軟綠草的河堤,在蒼茫的暴雨之中身上沾滿污泥。津門癱坐在河沿,看着河水蒸騰起盛大霧氣。在她眼中,全世界的雨傾注此刻,彙入河中兇猛翻騰,滾滾巨浪向前呼嘯,浮現天空般藍色的碩大冰塊,互相撞擊,清透響亮,咔嚓碎裂同咆哮水浪旋轉而去。
津門捏緊手裡灌滿雨水的包,感覺到靈魂受到河水的牽引,如同月亮之下的潮汐。她再捏緊袋子,想要閉上眼睛回收魂魄,視線卻無法從河上轉移,全身湧起輕盈的電流。靈魂欲去還離,幾乎讓她站起來踏進河裡,隻有身上的髒污和手裡的包帶拽住一絲分離,讓她覺得身體依舊無比沉重而無法做出行動。
奔騰的大河是脫落的全部僞裝,呈現出幾近自毀的純淨質地;而吸滿水的衣服,滾滿泥污的頭發和臉是肮髒的一瞬,是依舊頑強存活于世的牽引力。被世界的暴雨所擊打時才能确信當下活着的一刻,是□□的完全的重量。
不知道坐在河沿的污泥裡有多久,仿佛等着身上一部分的氣息被河水席卷而走。津門繃緊神經,感覺到雨聲漸弱。她忽然想起來先前晝神和她說國中時他把手背摁在石牆上刮過去的痛楚,無奈又松弛地微笑着,說完輕輕歎出一口氣。
津門終于哭起來。一隻手捏着包帶,另一隻手擡起揉搓眼睛。她看到手上抹下來的泥水,視線模糊之中恍然覺得仍然有活下去的一絲珍貴的可能性。
不管怎麼樣,反正現在死不了。而心存不甘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不知道該怎麼和晝神說發生的一切。在雨停之後希望站起身轉過臉就能看到他站在河堤上;回家洗完澡洗幹淨所有衣服晾曬好之後希望往陽台下一看就望見他等在樓下;在豬排店一進門就掃視客人希望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打開手機點擊聊天框就希望他發來問候的消息以開啟一個口子。
一覺過後,她在學校碰見晝神,坐在同一個教室裡,看到同樣的神情和微笑,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仿佛抹除了一切的發生。人頭攢動之中,她失去了和他說這一切的欲望。
黑坂臨走的前一晚借了津門的行李箱。把箱子從櫃子裡提出來聽到骨碌滾動的聲音,津門這才想起來東京收拾衣服的時候把晝神的松果裝進去了,因為找不到放在房間任何位置的理由,幹脆就一直扔在箱子裡。
“為什麼要在幹松果外面包保鮮膜,怕碎掉嗎?”
黑坂一邊念叨着打開箱子往裡面裝衣服,把松果遞給她。津門照舊在手裡轉了一圈,看到幹燥狀态下的鱗片再度張開,撐開了透明保鮮膜。她捏住接口處,慢慢把保鮮膜撕下來,團成一小團扔進垃圾桶。棕色果實在手掌上散出幽微的氣息,宛若森林的心髒。觸感溫厚粗糙,摩挲着手心的皮膚,在轉動之中從底部的鱗片縫隙掉下指甲蓋大小的紙片。
“什麼?”黑坂揚起視線,看着她用短短的指甲分開折疊好的紙片,用指腹摩挲平整,“什麼東西?”
向來有濃重好奇心的黑坂站起身湊過去看。被潮濕氤氲過又幹燥的白色紙片染上了淺淡的棕色痕迹,黑色中性筆簡短寫就的“抱歉”暈染開霧氣般的筆觸。
“晝神的?”
黑坂扭過臉去詢問,得到低低的應答。津門翻過紙片放在燈光下眯起眼睛察看,除了黑色的筆迹再沒有其他。
“怎麼塞進去的啊。保鮮膜包着就是防止它掉出來嗎?”
黑坂從她手裡拿過松果,翻來覆去檢查,企圖再掏出一張紙片出來,結果一無所獲。
“因為收到的時候是閉合的,”津門把紙片捏在手裡,語氣清淡得仿佛被長久的時間所稀釋,“可能是先塞進去,然後等它閉起來就關上了吧。”
“那也很奇怪啊,就算閉起來,塞了東西也會合不緊吧?”
津門沒有答話,把兩個指甲蓋那麼大的紙片放在書桌上用本子壓住了,然後把咕哝着研究原理的黑坂推去繼續收拾東西。
淩晨時分的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靜。床頭的夜光鬧鐘是令人安靜疲倦的暗淡光線,顯出時間。當數字變成一點半時,津門聽着身邊黑坂平穩的呼吸聲,慢慢從床上爬起來,松軟幹燥又蓬松的被子發出放松的窸窣聲。她輕手輕腳關上阖上房間門,坐到客廳的書桌前挪開本子,在黃色的台燈光線下盯着紙片看。
仿佛無邊無際的黑色的幽靜空間中散開一小團溫暖燈光,照亮牆角的書桌,形成樹洞。其實不用思考很多就能猜到晝神是在抱歉什麼,但很久之後才抵達被接收到的歉意卻證明三年級最後的時間裡,他并沒有抹除一切的發生。
于是津門知道同樣的糾結在他心裡也翻滾而過。風卷草在平原上飄蕩,投下石子泛起的漣漪在表面消散,卻依舊沉入湖底,長出了青苔。
她抱着膝蓋在椅子上坐了一會,打開手機把紙片拍給晝神看。上一條消息的時間還是兩個月前。沉默流淌過二十分鐘,原以為要就此消蝕掉複生的欲望,卻在第二十一分鐘收到回複。是完全可以想見和聽到的雲淡風輕的語氣,帶上恰到好處揚起的無奈弧度。
“才看到嗎?”
津門在微暗的光線下笑了一下。
“是啊。”
“還真是有夠久的。”
津門歎了口氣。視線從屏幕移到紙片上,又跳到台燈的按鈕上,最後收回到屏幕上,仿佛是心照不宣地輕松跳躍到一個新話題。
“要吃湯咖喱嗎?”
一顆新石子再度扔進湖裡,小小的咕咚一聲。漣漪散開又恢複平靜,等待着石子沉入湖底。
“不想吃。”
津門心下一沉,一時語噎。不知道回複什麼的時候,晝神發來消息,及時砍斷她的思緒。
“吃烤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