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妹妹，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離開？”海浪拍打着礁石，人魚的姐姐們苦口婆心地勸說着她，“那些人類已經不值得守護了。”

“爸爸為你愁白了頭發，媽媽接連幾夜都沒睡好。”

“我們都很擔心你。”

“我們都很想念你。”

“要是人類對你下手怎麼辦？他們會抽幹你的血，吃光你的肉！”

“他們不仁，就休怪我們不義！”

人魚說不了話，隻是默默地掉眼淚。眼淚變成一顆顆渾圓的珍珠，從礁石上滾落下來。她的小漁夫無法去往深海，單是水壓就能擠碎他脆弱的内髒，讓他頃刻斃命。

“我癡情的妹妹，假使有天你後悔今日的選擇，就用這把匕首捅穿那個男人的心髒。再将他的鮮血抹到腿上，這樣你就能再次擁有魚尾。”她最年長的姐姐将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刃塞入她手中。

“我們永遠等你回家。”幾個姊姊異口同聲地說道。

………………

青之洞窟。

“匕首我已經送給她的姊姊們了，你還想許什麼願？”海巫伸展了一下觸手，“真沒意料到會有人類和異族站在相同立場，要是那些村民們知道了……呵。”

僅剩的人魚已經無法壓制多少怨念了，隻等她一死，百年的恩仇就可以了結了。

“我想承擔她的所有不幸，讓她免遭被村民屠戮的結局。”漁夫的聲音極輕、極慢，就像是在訴說某個莊重的誓言：“為此，我願意獻上全部的命運和靈魂。”

“瘋子。”一觸手就能壓扁的人類居然狂妄如斯，海巫不由得正眼打量起這個漁夫：渺小、可憐、風吹就倒，臉倒還算清秀。不曉得人魚哪根筋抽了看上他。

“你可想好了？雖然神裔的血脈已十分稀薄，但她的命運也不是你區區一個人類能承擔得起的。說不定，你會永遠留在水潭裡。”

“沒關系，我不後悔。”漁夫的身體在顫抖，他顯然是害怕的。但為什麼他還是甘願做到這種程度？海巫感到不可置信。

“你每走一步就像是踩在刀尖上，神血将灼燒你的肺腑，連呼吸都痛苦萬分。”伴随着她的話音，漁夫蝦米似地把自己蜷了起來，海巫所說的在他身上一一應驗。

“此外，你的壽命會大大地縮短。”

………………

他竭力地朝人魚擠出一個微笑，“對不起，今天天氣不好，沒有抓到魚。”

受傷了嗎，臉色好差。人魚左摸摸、右戳戳，直到确認他完整無缺才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

“沒有哦，我很好。雖然隻有一天不見，但還是特别特别想念你。”漁夫用手指梳理着她黑藻般的長發，溫聲道：“今天想編個什麼發型？”

她在雜志裡挑挑揀揀地選着，隻是那些時興的都不合眼緣。于是，她幹脆讓編發大師自由發揮了。

動作慢死了。她嗔怪地向漁夫投去目光，而對方羞赦地抿抿嘴：“就快好啦，怎麼總是這樣沒耐心。”

他想把所有的時間都編進頭發，想讓這一刻無限地延長、再延長。童話裡的人魚公主會變成泡沫，但他希望他的人魚公主可以永遠如珍珠般璀璨奪目。

他不是富可敵國的王子，不是風流倜傥的紳士，隻是一介籍籍無名的漁夫：膽怯、懦弱，也沒什麼聰明才智。唯一的、僅有一次的勇敢用在了小人魚身上。

她幫他抓了好多魚、打跑了好多壞蛋，那麼他保護她一次也是應當的。

………………

那天，漁夫的喉嚨裡湧出了好多血。村民們就像餓了數天未進食的鬃狗，貪婪地撕咬着他的皮肉。每個人的眼裡都泛着狂熱的光彩。

他的半截手臂卡在了粉碎機中，連帶着鲳魚一起被碾成肉糜。源源不斷流失的生命力讓視野變得模糊，幸好他想辦法把人魚支開了，這樣殘酷的景象才不至于吓到她。

“人魚會保佑我們長生不老的。”

“吃了她的肉，再也不會有疾病困擾。”

“快吃快吃，不然全被他們搶完了！”

血液彙聚成了小小的溪流，蜿蜒到人魚腳邊。她的雙足被溫熱的液體浸透，她不明白，為什麼隻是短暫離開了幾分鐘就會釀成這樣的悲劇。

她舉起了姐姐留下的匕首，向村民們的頭顱砍去。無頭的軀幹軟塌塌地癱倒在地，很快就被後來的人群踩碎。

瘋了，全都瘋了。

她拼命按壓着戀人的胸廓，試圖換回他的意識。也許這隻是幻覺，一定是她太累了，才會瞎想到這樣的事……醒來之後她的小漁夫絕對會狠狠笑話她的。

他會像往常一樣給她編頭發，說些不着邊際的浪漫蠢話，然後貼着她的肚子，聆聽小小魚的心跳——那是他們美妙的愛情結晶。

漁夫的嘴角溢出了更多的血。他安靜地躺在那裡，就像陷入了一場不會醒來的長眠。

她怎麼忘了人魚血、人魚肉呢，隻要吃了，不管什麼樣的傷都能治好。她毫不猶豫地劃開了自己的手掌，湊到他的唇邊。蒼白的臉頰蹭上了一抹豔色，冰涼的觸感讓她覺得刺骨，冷到連靈魂都要被凍結。

她的指尖搭上他的側頸，又顫抖着挪開——沒有脈搏。假的、假的，這些全都是夢，她隻是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那些村民呢，去哪兒了？這絕對是他們搞的鬼，她要好好地教訓他們。

人魚麻木地出刀、拔刀，不知道過了多少次，匕首的刃卷到砍不動了，她才終于丢下武器。

“你們躲在哪裡呀，這個惡作劇一點都不好笑。快點把他還給我。” 她突然發現自己能開口了，鱗片沿着她的雙腿往上爬，密密匝匝地纏繞住她的腰腹——她和海巫的交易失效了。

“我想用我的聲音換取人類形态，和他共度餘生。”人魚再次念出了那句誓言，她的眼淚早已流幹。

姐姐們曾無數次誇贊她的歌喉，那是被海神親吻過的嗓音，比夜莺和百靈鳥的獻曲更動聽。而此刻，它卻像是催命的符咒，一字一句地烙印在村民們耳中。

“不管是你們還是你們的後代，都别想離開這個村子。人魚不會再庇佑此地。”風浪一陣高過一陣，她的聲音也變得凄厲起來：“作惡者的靈魂不入輪回，你們死後會變成鲳魚，我要你們受烈火烹、被萬人食！”

“不是喜歡長生嗎？我賜你們長生。”

………………

漆黑的怨念凝聚成了海巫的身形，最後的禁制猝然崩塌——它從潭底成功脫逃。

蒼白修長的四肢從身體的斷裂處長出，它再次呼吸到了人間的自由空氣，摻雜着甜美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