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擁有數以萬計的金銀錢财和高不可攀的權柄,在漫長而無趣的生命中,祂偶然發現了人類一族。
蝼蟻般渺小的物種居然有模有樣地建立起了部落,在廣袤的地界上繁衍生息。他們用野外的樹枝子搭建小屋;互相交換一些滑稽可笑的貨品;更有膽子大的家夥借助木筏出海航行……
他們甚至還擁有了親情、友情和愛情。神明大為好奇,這些被祂視為樂子的玩樣兒怎麼可能創造出自己不知道的東西?祂吹翻了茅草屋的蓋子,從裡面随便抓出一個小人,可惜沒把握好力道,捏死了。
然後,祂就看到了另外三兩個小人沖祂吱哇亂叫,叫喊的内容無外乎是些惡毒的詛咒。
有趣,人類真有趣。——祂把新奇的發現告訴了同伴。
“眷者”這種畸形産物就是祂們仿照着人間關系創制出來的,從指縫中漏一點力量、金錢和寵愛給人類,他們就會為此互相争鬥。打到不可開交時,再由神出面調停,所有人就會感恩戴德地歌頌神的功德。
神明們享受支配世界的威能,也不吝于呈現出一副仁慈親和的好模樣。祂們披着人皮,敬業地扮演起師長、朋友和愛侶,試圖去探究人類的複雜感情,并以騙取小人兒的真心為樂。得到了全部信任後,再狠狠地把它摔碎,小人兒就會痛苦得無法自拔。
同樣的劇目每天都在上演,而神明們樂此不疲。
但并不是所有神都能遊刃有餘地抽身,總有那麼些個起初打着“玩玩”的旗号,最後反倒徹底沉浸角色了。
更有極少數壓根看不起同伴們的惡劣行徑,祂們鄙夷任何手段套路,妄圖用真心換取真心。祂們陷入了名為“愛”的河流,這是何等地幸運,又是何等地不幸。
………………
“做我的眷者好麼?我們永遠在一起不分開。”——該隐對愛德華如是說,人魚對漁夫如是說。
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
“為什麼?”
“正是因為無法觸碰,月亮才顯得格外美麗。”愛德華用指腹揉搓着蝙蝠腦袋上翹起的絨毛,而蝙蝠則一臉疑惑地望着他。
“人類生命有限,神明壽數綿長。”漁夫眼睫低垂,“哪怕隻是成為你漫長歲月中的過客,我已經感到十足的幸運。”
“唉唉,别哭呀。”漁夫笨拙地擦拭着人魚的眼淚,“小珍珠會把家裡淹沒的。”
“那…那我發誓會努力活久一點的。久到你厭煩我為止。”
………………
至于海巫?嚴格意義上來說她非人非神,一團怨念的集合物還考慮不到“情”、“愛”這麼深遠的東西。
作壁上觀看樂子更符合她的日常追求,熒藍色的蟲子每次都能帶來新的“電子榨菜”,粗算起來她已經吃了三四條了,對其古怪的果凍狀口感消化良好。
這不,今天又有一條蟲子上趕着來送續集。雖然萬惡的工作還沒有完成,但這絲毫不影響她追劇追得津津有味。這可是潭底罕見的娛樂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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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繭”的邀請,青年沒有回絕也沒有答應。鴉羽似的長睫投下小片陰影,他看向自己皮肉外翻的胸口——心髒的位置空空如也,熒藍色的觸須替代了它的存在。
受了緻命傷卻沒死,真是稀奇。
“想讓我當你的眷者?可以啊,拿号排隊吧。”祁遇估算着玻璃水缸的高度,直接跳下去可能得摔個半殘,他得想個不用自己出力的辦法。
“童話書、不知名的魔王……我記得你有三個徽記。”“繭”的視線來回逡巡,黏膩濕滑的目光舔舐着他的每寸皮膚,“胸口一個,側腰一個,還有一個在哪?”
“是啊,在哪呢…”祁遇眨眨眼睛,“要不猜猜看?你這麼聰明肯定能找到的。”
猩紅色的漩渦在他眼底緩緩漾開,宛如一朵盛放的薔薇。“繭”冷不防與他對視,便無法自拔地沉迷其中。
昳麗詭谲的幻影拔地而起,慘白的燈光、無盡的長廊,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實驗體的那段歲月。逃脫無門,呼救無門,絕望拽住了他的腳踝,将他朝深淵拖去。
“沙沙——”,是某種昆蟲振翅的聲音嗎?他聽不分明。
這時,神出現了。他黑暗的世界裡陡然亮起一束光。祂說:“你要成為我的眷者嗎?我可以帶你遠離痛苦,去往一個溫暖無憂的地方。”
神有一雙美麗的紅瞳,“繭”從中看到了自己狼狽的倒影:衣衫褴褛、頭發散亂,身上殘留着縱橫交錯的鞭痕。
“您…您的尊名是…?”單是靠近這樣的存在就讓他感到無比地溫暖幸福,他甚至有些惶恐,生怕對方嫌棄自己的鄙陋肮髒。
“……”祂淺笑着,良久才出聲:“姓烏,名龜,字王八。”
哪裡都很對,但又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來,親愛的孩子,扶我走下神壇吧。我來為你畫上屬于眷者的徽記。”
“繭”承接住了神明的重量,祂是那麼的輕、那麼的柔軟,就像掠過心尖的羽毛,風一吹就會飄散。
神拾起筆,用濕潤的筆尖在他臉頰上勾勾畫畫,帶來一陣酥麻的顫栗。他閉目感受着筆尖的走勢:徽記的主體是圓形,上下各有一處凸起,左右各有兩處凸起,興許是六角星?
“好了。”神自得地注視着自己的傑作——一隻非常完美的圓殼烏龜。
“親愛的孩子,你可以安睡了。”祂溫柔地誘哄着,“繭”的眼皮越來越沉。然而,心中總有個聲音一直在叫嚣着“不對勁”,可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祁遇等了一會兒,确定“繭”陷入谵妄狀态後,三下五除二扒了對方的工作服,連同他保管的整疊門卡一起收入囊中。接着便套上他的衣服、稍作修飾,最後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而走廊裡的白大褂們謙恭地低着頭,竟無人發現真正的“繭”已被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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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又狡猾的家夥,難怪一個兩個都栽他身上了,海巫嗤笑。
對“繭”來說,讓他活着的價值遠比讓他死去更大。要不然誰會費勁巴拉地去救一個必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