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跨步走進了那片薄霧。嚴格意義上來說它不算是霧,而是由蝴蝶鱗粉組成的一道屏障,亮閃閃的粉末顆粒在空中回旋,就像是冬日系水晶球裡紛揚落下的雪。
目力所及的機械都變得無比高大,就連人也是。恍惚間,他變成了巨人國的小矮子,誰來一腳都可以把他輕松踩扁。
四肢漸漸萎縮,脊椎似乎被無限拉長。視覺和嗅覺被放大,某種屬于野獸的直覺在他身上蘇醒。他聽見鱗片生長出來的“沙沙”聲,感受到了來自前方的陰冷殺意。
——他變成了蛇,一條醜陋漆黑、不讨人喜歡的蛇。
就和現實裡一樣。
他就是個沒有什麼朋友、家人不管不問,又慘遭領導天天壓榨的小卡拉米。偏偏為了生活,還不得不笑臉相迎。
直到某天,他收到了一個價格高昂遊戲頭盔,也許是别人寄錯的。逆天改命的爽文看多了,他天真地以為自己也能在遊戲裡改變人生。而現實總是會給自以為是的蠢蛋當頭一棒,它會摁着你的頭告訴你:小魚在哪裡都是小魚,隻配被大魚吃掉。
兩個世界有什麼區别?沒有區别,都是一樣的沒意思。
他閉上眼,準備迎接前方來自人魚的痛擊——就這樣結束吧。醒來的時候也許又會看到99+的工作消息,又會聽到煞筆領導的罵罵咧咧……就這樣吧。他認命。
…………
[為什麼不給他們一個好結局?如果漁夫死了的話,人魚會很難過的。]
祁遇的筆尖頓了頓,殷紅的墨水在書頁上暈染開來,就像一朵朵盛放的紅梅。教室窗外樹影婆娑,斑駁的光點灑落在他的身上。雖說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但他莫名覺得周遭有些陰冷。
“筆給你,你來寫?”他卷起了校服袖子,試圖恐吓裝設弄鬼的家夥。然而巡視一圈卻發現了怪事:明明是早自習時間,班級裡卻空無一人。
“今天是周日,不上課。”帶着紅臂章的風紀委員突然從門口現身,露出一張他熟悉萬分的臉——不是李行之又是誰。
“連老師的授課時間都能記錯,你腦子睡懵了嗎?”
“那是我熱愛學習,化被動為主動。”祁遇強行挽尊。不過這人不也周日來學校了嗎,怎麼好意思先發制人地批評他,“你不也……”
“我來拿明天的點名簿。”對方揚了揚手中的幾張紙,言下之意是幫老師做事,不像他一樣,純粹記錯時間,“你的故事還沒寫完?就那個關于美人魚的。”
祁遇阖上了書,淺笑一聲:“是啊,讓所有人都滿意的結局真的很難創造呢。”
陽光穿透雲層和樹影,照亮了書封的一角,字迹端秀的标題赫然呈現在眼前——《神明的睡前童話》。
…………
思緒混混沌沌的,像一鍋煮開的蛋花湯。祁遇想從裡面打撈出點什麼,可是那些錯綜交雜的回憶碎片如同一閃即逝的靈感,抓也抓不住。女巫說他的過去很糟糕,甚至和其他的神做交易抵押了些東西;更奇怪的是神廟裡的那兩張簽文——為什麼偏偏抽到了“謊言”和“空白”?
曾經的他究竟做過些什麼?
當時在幻境裡,李行之又為何對他的自戕之舉如此失态?——“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他還記得對方說這話時的愠怒神色,明明這樣的冒險行為隻發生過一次,但按對方的說法來看,曾經的“祁遇”似乎從不把自己的生死當回事。隻要能達成最終目的,所有的籌碼都可以肆意揮霍,無論是人性、健康還是其他。
然而他對過去知之寥寥。僅有的記憶佐證要麼來源于[魔王]戒指投射的畫面,要麼來源于李行之言語間無意露出的馬腳。
進這個副本前,他在幻境裡使用窺探技能被現場抓包,對方又是怎麼說的——“你把我當成什麼?”“任你随意擺布、永遠被蒙在鼓裡的棋子嗎?”
如果李行之的話屬實,并且神廟的簽文足夠準确,那麼“謊言”一詞是否對應着他過去瞞着對方秘密地籌劃了某些事,可惜結局損傷慘重?
…………
人魚開始攻擊由虛影組成的那面牆,地面在跟着顫動。金蛇思考着帶傷員全身而退的可能性,若是換在以前,祂肯定會抛下玩家逃之夭夭。但現在,那條約等于沒有的道德底線卻突然開始彰顯存在感。
“一次性秘聞作用的限定範圍隻有單個副本,上回你已經用掉了。如果不是因為沒得到靈魂的報酬,我才不會跟你來這個副本。”饒是如此,金蛇依舊嘴硬,“别看我,我不會幫忙的,除非……”
“擋下攻擊是我的選擇,私自闖入秘聞領域做任務也是我的選擇,人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買單。”祁遇将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戒指交給了俄爾普斯,“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想用它換一次交易機會,事成之後你是走是留都無所謂。”
“無所謂?”祂簡直要氣得炸鱗,但還是耐着性子聽完了交易内容,“一個破戒指就想打發蛇,你可真有奸商風範。”
青年疲憊地阖上雙眼,被汗水濡濕的黑發無精打采地耷拉着。失血過多導緻的寒冷乏力讓他不得不放棄正面與人魚對抗,遊戲中受傷瀕死的體感簡直和現實生活中無異,就好像這裡也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魔王]的戒指閃爍着瑩瑩微光,金蛇收了聲,小心翼翼地從他手裡叼住它,想起了以前聽過的種種傳聞。鬼怪論壇裡有說戒指是秘密武器的,也有說戒指裡封印了個惡魔的,總之版本千奇百怪。而祂今天有幸見到了本體,傳聞真假一試便知。
蛛網狀的細碎裂縫遍布紅寶石戒面,無論從哪種角度品鑒,它都不算品相上乘的珠寶首飾。然而其中儲藏的靈魂卻很好地彌補了外觀的不足,盡管隻是些所剩無幾的碎片——真奇怪,怎麼和祁遇的味道一模一樣?曾被冠以[魔王]之稱的玩家居然窘迫到要以身飼蝶?
祂将戒指囫囵吞下了肚,不多時便将一部分靈魂碎片消耗殆盡,虧虛的力量瞬間充盈起來。祂端詳着瓷娃娃般蒼白易碎的人類,心裡依舊餘氣難消——哪有神明遇到事就丢下眷者跑路的,但凡傳出去三言兩語,祂都得成為其他神明茶餘飯後的笑談。
更何況祂還笑納了眷者的供奉,戒指破是破了點,勉強能使。于是,祂再次套用了上一個副本裡金發碧眼的少年幻形,準備借着引以為傲的相貌同人魚好生交涉一番。
至于交涉失敗?失敗就開打!
…………
預想中的角色死亡并沒有到來,張三緩慢地睜開了眼睛——人魚将矛頭直指一位金發少年,而這位少年罕見地不屬于他所見過的任何玩家。
“你以為變人樣我就認不出來了嗎,帶着你的蛇下屬一起滾。”
“下屬?”俄爾普斯玩味地咀嚼着她的用詞。祂撚起軟趴趴的小黑蛇,眼裡充滿好奇:“不,不不……我可沒有這種東西。嗨,小不點兒,你是從哪裡來的?”
“嘶、嘶……”張三的聲帶喪失了功能,他現在由内而外都是蛇的模樣了。是那些蝴蝶鱗粉搞的鬼,怪不得那個青年對他一意孤行不置一詞,原來早就設計好了。
“祝你好運。”——臨别時對方那句戲谑的祝福,以及高高在上的憐憫姿态,在此刻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他是故意的。
“嘶嘶、嘶……”
“啊,那他可真是個混蛋。”金發少年聽着小黑蛇長篇大論地叙述着自己的遭遇,時不時還附和着點點頭,仿佛祂深切地感同身受,“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做個交易?我是來自冥界的偉大神明哦,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你想離開蝴蝶的秘聞領域,變回原樣對麼?又或者是徹底擺脫死纏爛打的人魚怪物?”俄爾普斯慣會揣度人心,在這位不幸變蛇的玩家身上,祂聞到了久違的、愛恨交雜的氣味。
“你讨厭她,但又可憐她。真奇怪,你到底想不想走?”距離遇見上一個這麼矛盾的人還不過幾周。人類這種生物真是奇怪,愛不徹底,恨也不徹底。
“……”張三想說的話有很多,但千言萬語最終還是堵在了喉間,化作了無言的沉默。作為一個現代人,他始終無法理解人魚沉重到甘願為了漁夫毀天滅地的愛意,她大可以不痛不癢地責罰幾個參與村民,然後繼續安安穩穩地做當地的神明。
反正世界上有那麼多個漁夫,在神漫長的生命裡,想找幾個找不到?為什麼非要執着于那一個不可?
但不可否認,他确實發自内心地羨慕那個漁夫。在渺小如微塵的生命裡,能被堅定地選擇過,就連死後也能時時被記挂。他并不覺得她是怪物,可能隻是原先的愛變成了執念,讓她犯下了不可控的錯事。
然而,無論人魚再怎麼可憐,他都不可能放棄自由留在副本裡。小黑蛇微微颔首,同意了這樁交易。
“嘶、嘶?”—你需要我付出什麼代價?
“很簡單。”俄爾普斯露出了得逞的笑容。遠處朦胧的霧氣裡隐隐傳來人聲,祂想,是時候速戰速決了。
…………
“哇塞,倉庫裡居然會起霧!”右右驚歎得瞪大了眼睛。先前,她和男朋友忙着和村民酣戰,一回頭卻發現其他人都不見了。于是二人沿着某位玩家留下的足迹,一路尋到了倉庫頂棚的天窗。
與其說是天窗,倒不如說是被火燒出來的大洞,毫無美感可言。
“這裡也很适合約會,别具一格的浪漫。”左左拍拍頂棚,一本正經地分析道,“視野寬闊,風景絕佳,還能近距離體驗氛圍感和朦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