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見吉吉,剛強隻能自己先上車,入座。寨西店火車站屬于四等站,火車隻停兩三分鐘。大哥幫剛強把行李在頭頂的橫架上擱好後匆忙下車,回到車窗外大嫂和弟弟們身邊。從剛強的角度望過去,綠皮車廂的白色窗框像是給家人合了張影,而他自己已經不在這張全家福裡面了。
車身晃動一下後緩緩啟動,哥嫂抹眼淚的影像轉瞬即逝。兩個弟弟起先還在窗外跟着車跑,最終被隆隆的機車甩到後方。剛強一直小心端着的兩灣眼淚終于決堤而出,這一刻胸中滿是愧疚。難道奔赴大好前程的代價就是要将家人抛在身後嗎?吸幹他們的養育之恩,帶走他們的血汗錢,再将他們于自己生命中抹去。
擡頭,見傅吉吉扛着行李包氣喘籲籲地趕來,被汗水浸濕的襯衣貼在纖瘦的胳膊和平滑的前胸上。剛強松了口氣站起身,幫吉吉在頭頂放好行李。“你怎麼才來?還以為你誤火車了。”
吉吉沒有立刻回答剛強的話。在對面坐下後先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圓鏡,對着鏡子用手帕拭掉瘦削面容上的汗珠。那對細長的鳳眼左瞄右瞄,用萬種風情抽打着鏡面,确保皮膚依然白皙,嘴唇還是線條柔和的一抹绯紅。這才收起鏡子,擡頭沖剛強說:“我媽今早又犯病了,非要拉着我去逛集市。好說歹說才讓她明白我要出遠門。”
剛強在心裡歎息。從他記事起,吉吉的母親就有些癡癡傻傻的。大家說她是買來的媳婦,其實當地那麼重的彩禮風俗,誰又不是“買來”的?區别在于女方願不願意而已。據說吉吉母親前後試圖逃走過三次,要麼因為沒帶夠吃的自己餓回來,要麼走太遠後迷了路,被好心人送回村口。吉吉說,她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娘家人也不想見她。
吉吉父親大前年過世後,母親的精神狀态更是每況愈下。家裡主要靠雜貨鋪為生,還有塊不大的耕地,父親去世後,地也就沒人管了。妹妹比吉吉小三歲,辍學後一個人經營那間鋪子。平時吉吉和剛強所在的高中規定必須住校,而吉吉回家後是絕不肯下地幹活的。
好在剛強家裡勞力盛,“别的拿不出來,就是人多。”幾個兄弟平日裡順帶着就把孤兒寡母家的地給打理了。作為回報,雜貨鋪每次進了新貨都給老許家送過來一些。
“那塊地本來也沒多大用啊,”剛強記得吉吉曾私下裡這麼對他說,“我是讀書人,而且将來要指着這張俊臉吃飯的,曬黑了捂不回來怎麼辦?”
“誰說曬黑就不好看了?”剛強逗他。
然而在與外貌相關的話題上,吉吉是沒有幽默感的。上下掃了剛強一眼,“别站着說話不腰疼,你黑點兒也無所謂,跟我不是一樣的風格。”
随後又半抱怨、半解釋地說:“命不好,别說生下來時嘴裡含金湯匙了,起跑線比普通人都要低一大截,還敢學人家假清高?現如今學習成績優異的男人滿大街都是,考上名牌大學也隻是入場券。‘高富帥’才是真正稀缺的資源,我占一樣,你占兩樣,好鋼就得用在刀刃上。”
“這是什麼?”火車開了一陣子後,剛強注意到吉吉的左手腕上綁着根草繩,問。
“唉,”吉吉苦着臉将草繩摘下,随意扔到二人中間的小桌上。“我媽非說這是手表,要我戴着去上學。”
剛強盯着桌上那條随列車一同有規律晃動的草繩,想起吉吉關于起跑線那番高論。沒錯,他自己不就是根草繩嗎?家裡人以為隻要進了名校,草繩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價值不菲的名表,哪有這麼容易?
“真是愁死人,”吉吉望着車窗外,臉上完全見不到初上大學的年輕人應有的興奮,“我在家都弄不了我媽,現在剩妹妹一個人,萬一有個什麼事……”
“你放心吧,我哥嫂和弟弟不會不管的,”剛強寬慰道。需要憂心的是吉吉自己,身上帶的錢恐怕還不如剛強多。等安頓下來後,他們兩兄弟就要開始謀劃今後的生活費和下一年的學費。
吉吉卻噗嗤一聲笑了,擡手指着窗外沿鐵路而建的那些高壓電線杆,“剛強你看,大多數電線杆就是一根細棍,頂部有條小短橫杆,再繞兩個線圈,像大戶人家的丫鬟仆人。可隔一段路會出現一個盛裝打扮的老爺夫人,身子骨要比别人粗,胳膊比人長。更為稀罕的是那些三頭六臂的鋼鐵網架,周身裝飾得琳琅滿目,相當于皇上和娘娘了吧?”
剛強莞爾。果然,人分三六九等,連電線都無法免俗。無奈社會資源的緊缺注定了大部分人終生都将是一根細杆頂兩個線圈,單靠努力拼搏能翻身嗎?又或者,便如吉吉說的,隻能想辦法走捷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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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淩晨,硬座上眯了一宿的剛強被嘈雜的人聲吵醒,疲乏地睜開眼。對面的吉吉還趴在桌上睡,剛強自己探頭去窗外望,原來火車是到了湖南省的嶽陽。嶽陽是大站,有不少去廣東打工的男男女女在這站上車,手裡提着款式差不多的大編織袋行李包,一下子将原本坐了三分之二的火車塞滿,還有在過道裡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