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政府大院實習的一衆女生和兩個男生被安置在陽春市春灣鎮一條老街上。街道兩旁是一棟挨一棟的連體樓,多數兩層,有的三層。每座小樓新舊不一形狀各異,卻互不嫌棄地緊貼在一起,讓人心生“五湖四海不分高低貴賤、兄弟姐妹心連心”的感動,正如目前的大學生活。
“這叫騎樓,”身為潮汕人的方熠向大家介紹道,“我們家鄉也有,風格略有不同。聽說最早是英國人在東南亞殖民地居住時為了乘涼建造的,後來蔓延到我國南部沿海。”
“嗯,我記得在廣州上下九附近也見過,”邵艾問他,“這樣蓋樓怎麼就涼快了?”
“是說行人涼快。你看二樓三樓是向外凸出的,一樓往裡凹入,餘出的空間成為走廊,不僅能遮陽,在多雨的熱帶地區沒帶傘也不必擔心被淋到。所以一樓适合商鋪做生意,二三層可作民居。”
招待所就設在其中的幾棟樓裡,左右隔壁是理發店和皮包店。打開鐵栅門後沿着狹窄的樓梯上去,别說,從外面街上瞧着跟日本鬼子的崗哨差不多大小,房間的數量還不少。屋裡的設施嘛,比正規旅館低配,比出租屋則多了基本的家具與日用品。剛強和方熠住一間,其餘的女生或三人、或四人一間。
女生們住下後,很快将附近的店鋪逛了個遍。東西都很便宜,吃的也還行,但日用品的質量真心差,後悔沒多帶些來。當然條件再怎麼艱苦,白天在科室裡看閑書打發時間,不用上課也無需寫作業,就等于是度假了,類似于當前在大城市流行的那些“憶苦思甜鄉村遊”。
隻是到了晚上,屋裡沒電視也不想再看書,幹點兒什麼好呢?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這群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大學生忽然間就一個個織起毛衣來了。帶頭的是呂家妍,某天晚飯後笑眯眯地坐到床上,将兩條微圓的小腿兒盤在身下,從購物袋裡翻出剛買回來的環形針和一團毛線。吳蕾瞅着毛線是藍白相間的雜色,就問:“嘿嘿,這是要給吉吉織啥?”
“帽子。”
“哎呦,”吳蕾坐到呂家妍身邊,像貓一樣蹭着她,“到時戴到咱們小帥哥頭上,他走到哪兒就如同你跟到哪兒……我明天也去買線,你教教我吧,複雜的學不來,給自己織條圍巾。”
一旁的邵艾聽得心動了。母親這些年都沒外出工作過,在家閑來無事學各種針織手工,邵艾有時也跟着擺弄兩下。她、要不要也給方熠織點兒什麼呢?
他倆是上學期末才好上的,随後就各自回家過寒假去了。這學期一見面又被集體搬運到這麼個地方,總共隻牽過兩次手,更别說摟摟抱抱了。在這種前提下,想到他将她一針一線織成的帽子戴到頭上,蓋過耳朵,或者圍巾貼着他頸部的皮膚環繞,在他出汗時浸染他的體味,在他說每句話時接收着他喉腔裡的振動,就讓她面紅耳熱心跳加速。呃、那個……還是織副手套吧。
******
女生們的好日子才過了沒幾天,就發現果然是現實社會裡沒有世外桃源。原來她們住的這條街上有位特殊居民,一個乞丐、流浪漢,隻在白天出現,具體落腳的方位不定,晚上則不知窩在何處。這原本同她們無關,女生們甚至不介意把買早餐剩的零錢捐給這位可憐人。問題是此人的精神狀态顯然不對頭,也不知是因長期流離失所導緻精神失常,還是先得了病才丢掉工作和住所的。總之這個男人他、他不穿衣服!
從頭光到腳。炭黑的皮膚,炭黑的披肩發,發量倒是不錯,充分證明了護發的秘訣之一就是少用化學藥水洗頭。胖肯定是胖不起來的,賊亮的眼睛裡總是透着一股“我比你們都聰明”的意味。女生們就奇了,即便廣東的冬天較為溫暖,二月底的早晚還是挺冷的啊?男人倒是有條厚厚的花毯子,别人擱腳底下踩的那種,冷的時候往肩上一披,不該露的地方還是全露着。
住附近的居民和顧客顯然是習以為常了。大媽們提着購物袋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該走多慢走多慢。偶爾有警察來這帶巡視,都當他透明。十八九歲的女大學生們就沒那麼皮實了,每天出門或者歸來前都跟遊擊隊一樣,要先派兩個男生去偵察一番。目标若是在街北大家就走南端,哪怕要多繞一大段路。
“這麼下去可不成,”剛強說。
于是第二天去政府大院的時候,剛強先進傳達室找喬大爺。“大爺,你家裡有沒有舊衣服?我買兩件行嗎?”
“舊衣裳?”正在吃油條的喬大爺一愣,上下打量着剛強,“你要那玩意兒幹什麼?”
“不是我穿,”剛強抿嘴一笑。
喬大爺想了想,放下油條,拿紙擦幹淨手。拉開書桌左下角的抽屜,取出一套嶄新的墨綠色制服,胸口一排大亮扣。
“這是我剛來那年發的,誰穿啊?這麼個土地方,穿上怪怪的。你也不用給我錢了。”
“謝謝喬大爺。”
當天下午剛強下班後坐車回石龍街,在街上找到男人。剛強也沒說話,走過去将衣服擱到對方身邊的地上。男人自始至終用狐疑地眼光盯着剛強,好幾個鐘頭過去了也沒碰那套制服。
然而從第二天早上開始,就見男人穿着制服在街上踱步,手裡還不知從哪裡撿了根粗細均勻的木棍當拐杖。每走到一家店鋪門口就拿拐杖在地上敲兩聲,伸頭進去瞅一眼,再接着去前方巡邏。
“你可真是解決實際問題的能手啊,”谷欣那天在政府樓走廊裡碰上剛強,當面贊道。
“也不光是為了咱們大家,”剛強淡淡地說,“再窮的人,也應當有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