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熠兩歲那時候啊,有次在床上扔枕頭玩兒,”飯吃得差不多時,楊教授開始講兒子的童年趣事,“不小心把他自己的小枕頭扔到蚊帳頂上。當時我們都不出聲,想看他怎麼處理。”
“媽,”方熠神色忸怩地放下筷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還提它做什麼?”
楊教授不理他,繼續對邵艾說:“你猜怎麼着?他先爬下床跑去我們的屋裡,取了隻枕頭回來,站到床上從蚊帳底下往上一扔,就把先前那個枕頭給頂飛了出去。”
邵艾聽後捂着嘴笑,“快趕上司馬光砸缸了。”
“喂,你們就别取笑我了,”方熠臊成了大紅臉。
幾人又說笑了一陣子,楊教授看看表,沖老公說:“你差不多該走了吧?九點半那班車還趕得上嗎?”
邵艾這才記起來,方爸是在深圳工作,而今天是周日。又聽楊教授對她和方熠說:“我今晚也要去趟辦公室,審一篇學術論文,你們倆自己在家玩啊。”
初次來男友家做客,這種情況下邵艾怎麼好意思留下?“我也該回宿舍了,多謝楊教授和方叔叔今晚熱情款待。”
一行人下了樓。屋外的雨雖比方才小了些,依然需要打傘。楊教授和方爸一人一把,方熠還和來時那樣給邵艾打着傘。
居然就這麼去男友家跟長輩吃飯了呢,邵艾有種不真實的新奇感。她至今還沒告訴父母她交男朋友的事,離得太遠了,父母容易莫名其妙地擔心。改天還是先跟姑媽彙報一下。
出了教工宿舍區,楊教授朝南走,另三人往西行。兩個走在前頭的年輕人終究不好意思當着長輩牽手,然而臉上是一模一樣的抿嘴笑。走了陣子不見方爸跟上來,轉身,原來方爸早已止步,雙手用力捂着腹部,雨傘倒支在地上。
“哎呀,像是胃病犯了!”方熠将手中的傘交給邵艾,跑回父親身邊,邵艾也快步追上前。見方爸面色蒼白,緊咬着嘴唇不吭聲,兩頰的水滴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
“爸,我背你回家吧,”方熠攙住父親的胳膊,“今天就别去深圳了,好好在家休息。”
“我看還是去醫院做個圖像,檢查一下更保險,”邵艾提議。萬一不是普通的胃病呢?比如急性胃潰瘍、胃穿孔什麼的,嚴重的能導緻休克。
“你說得對!”方熠焦急地環視四周,飄着細雨的校園裡一輛車的蹤影也無。
“你在這裡守着方叔叔,”邵艾說,“我去校門口叫輛出租進來……要順便給楊教授辦公室打電話嗎?”
“她現在應該還沒走到辦公室,等去到醫院再通知她吧。麻煩你跑一趟了,邵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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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阿姨的住所位于荔灣區恩甯路。一個人住,雖是獨門獨棟帶後院和露台的三層建築,占地倒不大,與左右鄰居隻有幾步之遙。就這都要五六百萬?剛強記得吉吉同他說過。在邁進客廳的那刻想起吉吉平常每個周末都在這裡度過,心中一陣難受。
也許不該責備吉吉、逼他信守對柯阿姨的諾言,那麼做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比起家鄉的土胚房,柯阿姨家自然算豪宅。裝潢是現代風格的簡約豪華,客廳的地闆如水面般倒映着頭頂天池裡一圈圈的柔和白光。一側的金色金屬門是室内電梯嗎?家具都是成套打造的,和諧的色彩覆蓋着同款上乘的木料,找不見突兀的另類與“扔了怪可惜”的遺老遺少。
然而這終究不是他和吉吉的家,連朋友家都算不上。對他二人而言,這裡沒有尊嚴也無法松弛,更像是光潔明亮用來取人腎髒的手術台。
“現在就去洗澡呢,還是先喝水休息一下?”柯阿姨溫柔地問。
“還是、先立個字據吧,”剛強因發燒渾身肌肉痛,腦袋暈乎乎的,這一線清明卻不敢丢掉。
“呵呵,好吧,”柯阿姨扶着他到飯桌旁坐下,自己去書桌取來紙筆,刷刷幾下便将字據寫完,簽名。随後去倒了杯熱水,再從抽屜裡的一隻藥瓶裡取出兩粒藍色藥片,擱到剛強面前,“早點兒吃下就不難受了。”
剛強一隻手拾起桌上的字據。要說柯阿姨的字寫得真不賴,像書香之家出身,隻是繁體字他讀起來有些吃力。另隻手将藥片塞入口中,和着水吞下,也沒細看。剛強記憶中隻在上小學前吃過兩次退燒藥,長大後最多拿涼毛巾敷下額頭,其他種類的藥更是從未碰過。農村孩子天生體格健壯,好養活。所以即便他細看,也分辨不出這藥和普通退燒藥有何區别。
“跟我聊聊你吧,剛強,”柯阿姨在桌對面坐下,那對月牙鏟耳環在頭頂垂下來的吊燈下熠熠發光,審視的目光仿佛剛強是她才從車行提回家的新款跑車。“什麼都可以,比如你的家人啊,你小時候的事。”
剛強面上的神色淡淡的,像是沒聽見柯阿姨的問話,盯着杯裡殘存的清水,用沉默為自己裹了層絕緣膜。從家鄉翻山越嶺來到祖國的最南端讀書,身上幾乎沒帶什麼。他的家人、他的過去就是滋養他發芽的一粒粒種子,被他小心地裹好,不輕易洩露給外人。
柯阿姨歎了口氣,“那就跟你說說我吧。我的經曆其實很簡單,祖上是徽州的生意人,父親結婚後全家人搬來香港,生了我和弟弟妹妹。我和老公是在南洋理工讀書時認識的,畢業後回港,他做漁船生意,我做醫療和藥材,跟你也算同行了。現如今兒女都已畢業,在國外定居。唉,真是一晃大半輩子就這麼過去了,想想挺恐怖的,好像還沒幹過些什麼。”
“不知柯阿姨在大陸做醫療生意,有什麼心得嗎?”剛強問。
柯阿姨的大眼睛欣喜地忽閃了一下,“吉吉就不知道問我這些問題……來大陸當然是看中這邊龐大的市場,此外還有幾個因素。比如人口老齡化使得慢性病人群體增多。除去大醫院外,小規模的醫療診所越來越普遍。還有就是人們的健康意識正由治病轉為預防……”
柯阿姨後面的話剛強沒有聽清。怎麼回事?這兩天他是病了,但此刻這種奇怪的感覺和生病又有不同。看東西有些模糊不說,每樣事物都帶着種藍色的光暈。明明是他的軀體,在感知和操控上卻有明顯的延時,就像他的靈魂把陌生人的軀體奪舍了一樣。手足酸軟,丹田處卻有什麼東西在鼓脹,如同習武之人從其他前輩高手那裡繼承了無法駕馭的磅礴真氣……
“柯阿姨,”剛強用手支撐着桌子站起身,“你剛才給我吃的什麼藥?”
柯阿姨面上浮起少女一般的嬌羞,“不用擔心啊,吉吉也吃過的。走,我領你去樓上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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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吉挂上電話後,也不敢确定那位“餘總”今晚會不會來、什麼時候來。打了輛車,叫司機開去恩甯路的别墅,将他放到街對面。這兒他來過多次了,知道那個保镖住二樓,柯阿姨自己的卧房在三樓。朝後院瞄了一眼,柯阿姨的奔馳既已被開回,保镖應當也回來了。吉吉橫豎打不過他,隻得在街對面的陰影處守着,期待餘總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