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被錄取的藥學系全稱為“藥學、生理學和生物物理系”,位于波士頓大學醫學院。醫學院離主校區四公裡遠,附近适合普通留學生居住的公寓不多,還好邵艾并非來自普通家庭。早在七月份,父親已拖熟人在醫學院步行範圍内的公寓樓租了個兩卧兩浴的套間,月租3500美金,衣櫃、洗碗機、微波爐,連不鏽鋼餐具都給提供。
為何要兩室一廳?因為邵艾母親打算寒假時過來住一個月。當然邵艾自己也存了想法,方熠預訂的公寓在麻省理工旁邊、查爾斯河北面,也許過不了多久他會考慮搬過來與她同住。誰料想最終搬到了地球的另一面。
替邵艾找房子的熟人是波士頓兒童醫院的女員工,丈夫在國内時曾在邵氏藥業任過職。夫妻倆比邵艾大十來歲,孩子又小,估計平日也沒時間走動。于是父親又聯系上老家江蘇新垛鎮的一個朋友,那人有個外甥女叫姜玲,在東北大學念碩士。姜玲老公在麻省理工讀了好幾年博士了,倆人都靠獎學金過活,日子本來就緊巴巴的。去年初生孩子後沒錢送全托幼兒園,暫時由公婆來美照顧。
“哎——邵艾你說你,來就來,幹嘛還拿東西?”姜玲開門将邵艾讓進屋裡時,說道。
邵艾安頓下來後的那個周六,帶上給姜玲買的一套雅詩蘭黛護膚品和給寶寶買的衣服,來到一座私人出租的老舊townhouse。一樓和地下室住着别的租客,姜玲家在二樓,号稱兩室一廳,其實是一室一廳外加一間閣樓。閣樓裡能放進張雙人床,隻是屋頂是傾斜的,人站在地上不能直腰。
屋裡沒啥家具卻四處堆滿雜物,包括成箱的嬰兒尿布,邵艾猜想那是因為儲藏室不夠地方。曾聽父母說起過,好公寓的判斷标準之一是多儲藏室、大衣帽間這些隐形設施。把不想擺出來的東西都藏起來,家裡才能保持整潔。
姜玲比邵艾大四歲,是那種身上看不見肉、皮膚也較幹的骨感女人。頭發黑亮但怎麼梳也不熨帖,用皮筋紮成馬尾後還在發梢鬓角處紮煞着。作為全職工作的幼兒母親沒時間講究穿戴,站在柔順披肩發和及膝格子裙的邵艾身旁像是兩代人。
邵艾進門時姜玲還差兩個菜沒做完,請她在客廳沙發上稍坐。
“唉,王啟他們導師變态的,”姜玲返回廚房前簡要介紹道,“周六也逼學生做動物實驗,他得再過會兒才能到家。我婆婆那什麼、上周回國了,家裡有位長輩身體不好。現在就公公在,白天幫着看下小孩。還好這兒離我學校近,中午都是我買好飯送回來。”
邵艾沒來波士頓前聽人說過,東北大學在華人圈裡又叫“F2大學”,因為前來就讀的好多是哈佛、麻省理工的學生家屬,拿F2陪讀簽證來的美國,也不知姜玲是不是這種情況。這些家屬們學習也不錯,但不是誰都能進那幾所頂尖牛校。相比之下東北大學的入學門檻低許多,排名也在全美50上下,算好學校了。
當下獨自在客廳裡靜候。公公和孫子原本在裡面一間屋裡待着,沒過多久寶寶忽然抓着隻小玩具汽車搖搖晃晃地跑出來,見到邵艾時瞪大眼睛怔住了,擡起一隻胳膊指着她,滿嘴口水地叫了聲:“娃娃!”随後趴到客廳地闆上玩汽車。
一歲半……邵艾望着憨态可掬的寶寶在心裡計算着,也就是說姜玲本科畢業後沒多久就結婚了,生孩子的時候隻比她邵艾大兩三歲。而以自己目前的狀态,結婚生子還是很遙遠的事。倒不是她心急,這幾天她和方熠幾乎每天都越洋電話。通話時的她是幸福的、心安的。放下電話後不确定的種子便開始在心底萌芽、膨脹、患病,直到被第二天的電話治愈,周而複始。
“你倆各自的人生軌迹還在朝同一個方向彙攏嗎?”種子問,“還是如兩條看似在遠方相交的地平線,等你跑過去後才發現隻是視覺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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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孫子離開卧室,公公也慢悠悠地跟來客廳,同邵艾打了個招呼。八月中旬的傍晚還挺熱,客廳裡老舊的窗式空調力不從心地嗡鳴着,将烘熱的空氣變為半冷不熱的溫風。公公上身穿件國内帶來的象牙色老頭汗衫,最初應當是白色的。皮膚黝黑中帶點兒暗紅,額頭上墜着汗珠。天生一副笑模樣,再加上高聳的雙眉便永久地凝成一種幽默驚奇的笑。
“要不要這個椅子?”公公問邵艾,手中收攏的折扇指着角落一把閑置的木椅,看起來有年頭了。
“呃?”邵艾一時沒反映過來。
“剛從國内過來吧?缺不缺椅子?挺結實的,35美金給你。”
“哦,”邵艾站起身,抱歉地笑了下,“謝謝叔叔,椅子我已經有了。”
“燈呢?”公公又指着一盞黑色金屬管落地燈,“15。”
燈?邵艾倒是可以考慮。來美國後住得最不習慣的一樣就是客廳裡沒有頂燈,而現有的一盞落地燈光線過于柔和。隻是她待會兒還要坐車回家,怎麼攜帶呢?
“哎呀爸!”姜玲手握兩根蔥,如京劇舞台上的旦角一樣小快碎步地從廚房裡走出,“你怎麼又賣燈啦?這燈賣了咱家拿什麼照呀?”
“廳裡不是有一盞台燈了嘛,弄那麼多燈幹什麼?浪費電。”
“不是說了嘛,烏漆嘛黑的容易看壞眼。你兒子已經高度近視了,還想孫子……”
三人正說話,公寓門從外打開,是王啟下班回家了,手裡提着姜玲事先囑咐他買的飲料和一個飯盒。王啟比太太還要大兩三歲的樣子,一看就是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性格,黑框眼鏡後方細眯的雙目不含精明也無攻擊性。身材不算胖,隻是已在朝着中年男人的體型發展。曾經的意氣少年每經曆一次磕碰便丢掉一隻棱角,直至成為飽滿熟糯的芋頭,讓身邊的人都跟着香甜。
邵艾本以為王啟至少會過問一下正在發生的事,不料對方隻是沖她這個客人笑着打了個招呼,就自己回屋看電腦去了。不多時,中規中矩的五菜一湯被端上飯桌。沒有山珍海味,但軟硬葷素都齊全,味道也挑不出毛病。看來平日基本上是姜玲在裡外操持這個家,這跟邵艾家的情況可大不一樣。父親是棵大樹,傘冠下除了邵艾母女還有邵氏藥業的一萬四千名員工,母親無需工作也不沾家務。
然而經曆了最近的根地清風波,邵艾才體會到母親的重要性。若父親是傘冠的話,母親就是支撐他的樹幹,沒她在他也許早就倒下了。
飯吃到一半時,邵艾去洗手間。此時公公已吃飽回房,寶寶自己在客廳裡玩耍。洗手間挺幹淨的,但就是覺得氣味不太對,邵艾關上門後發現馬桶裡的水是橙黃色的,沒沖。而水箱上的沖水開關靠着牆,若要扳動開關需将胳膊伸過馬桶。想想還是算了,反正也不是太憋,早點兒吃完飯就告辭吧。
出了洗手間,回桌旁若無其事地坐下。大概是她出來得快了些,姜玲狐疑地盯了她一會兒,像是想起什麼,起身蹬蹬地走去廁所,片刻後又蹬蹬地走進公公所在的閣樓間。“爸!你怎麼又不沖馬桶?”
“沖啥?”老爺子氣定神閑的聲音,“一泡尿就下去一箱子水,多浪費?攢多了一起沖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