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康将浸在粟米羹裡的脆皮乳鴿搶救出來,請服務員換隻新盤子。服務員随後端上今晚最後一道菜——福建線面,四位客人一人一碗。還在為“何時結婚”那個唐突的問題而尴尬的邵艾并未意識到更大的挑戰已擺到她面前。
“這個,你以前吃過嗎?”闵康微微側頭,望向她跟前那碗線面的雙目與餐桌上方的白色泛光燈珠輝玉映。
邵艾低頭審視食物。瓷碗大小适中,比那些拉面、刀削面店裡的碗還要小些。面線是真的細,每根直徑不到一毫米,老實巴交地浸泡在牛肉湯裡,上方蓋着幾根碧綠的青菜和炖得酥軟的牛肉。看起來挺美味的,不過還有些燙,她決定涼一涼再吃。
“沒吃過,”她說。
“那分給我一些吧?”闵康說完竟然抄起公筷,轉身等着她答應,“怕你吃不完。”
啊?他的反常終于引起她警惕。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主人請不太熟絡的客人吃飯時,主動問人家碗裡要食物的,況且闵康平日也不是個跟女生嬉皮笑臉的暖男。他說話的語調中帶着顫音,顯然還沒有從方才的尴尬中恢複,莫非是因為當前形勢過于嚴峻,才不得不有此突兀的舉動?
更讓邵艾不安的是對面二位長輩的表現。面容富态的表姑半眯着右眼,輪番打量着她和闵康,抿嘴而笑。姑婆幹瘦黝黑的臉上則露出欣慰,好像在說——哦呦,我的侄孫終于長大成人,知道寵女孩子喽。真是莫名其妙嘛!
這時闵康已從她碗裡撥走一些面線,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不能等,要盡快吃完。”
他這話就像吹響了沖鋒的号角,在他拿起自己筷子的同時,對面坐的表姑和姑婆已經夾起第一口面線塞進嘴裡。就見這老、中、少三代人正襟危坐如臨大敵,三五分鐘内已将各自的面線劃拉進肚,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桌客人趕着上飛機。
邵艾從小受的家教是細嚼慢咽,且不能浪費食物,聽了闵康的警告倒也不敢耽擱。面線本身沒什麼滋味,也談不上韌勁兒和嚼頭,還好有滑軟香醇的炖牛肉相佐。
就在另三人的湯碗均已見底兒時,怪事出現了。邵艾自忖明明一口接一口沒停過,還被闵康分走一部分,怎麼碗中的面線還是滿滿的,壓根兒看不出被動過的迹象?幾乎可以端回廚房裡重新賣了。
不信邪!大活人還能被碗面給整蠱了嗎?邵艾雖然已經飽了,依然加快速度像機器人一樣往嘴裡塞。一口兩口三口……沒見着減少。四口五口六口……瓷碗就像一隻活水井,她每夾一筷子,碗底又汩上來一筷子,活見鬼了這是!
對面坐的表姑和姑婆望着她的狼狽樣咯咯地笑出聲來。“吃不上就算了,邵艾。都說我們福建的線面是可以無限繁殖的!每個小孩子童年都要經曆多次教訓,才能學會如何制伏這碗面。”
“簡直是噩夢,”闵康嘟哝道。
“一碗線面的體積有多大,”表姑兩隻手比劃着,像是合抱一隻臉盆,沖邵艾說道,“取決于你給它多少水、用多大的容器來裝。如果不想讓它無限膨脹的話就要趕緊吃掉。”
“必須打時間戰,”闵康補充道,“好比玩遊戲,你的每一次停頓都會給敵人充血裝彈匣的機會。我們當地有種說法,刮台風時大水要是沖進線面廠,全市的水位都跟着降低。”
“是呀,”表姑笑着說,“上古時期的精衛填海要是用面線,一早就成功了!”
嗯,我信,邵艾放棄了。面線在入嘴前已經吸收了足夠多的牛肉湯,進到她肚子裡後,又把她之前喝下的茶水一并吸收。現在的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布偶娃娃,胸腔、腹腔裡塞滿了棉花。
“不過不用擔心的啦,”表姑安慰她,“頂飽不扛餓,用不了多久就能消化掉了。”
表姑喝光杯裡的茶,招手叫服務員過來買單。服務員卻說賬已結清,看來是闵康方才去廁所的路上偷偷把錢付了。
這時姑婆對着表姑咕噜了兩句話,邵艾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小心髒又提了起來。她現在一聽這位老人家開口就渾身緊張。
“哦,我媽讓我跟你說,”表姑給邵艾傳話,“線面又叫饷容面,是我們福建人用來招待初次上門貴客的喜面。連綿不絕吃不盡,走到哪裡都能把大家栓在一起,有頭有尾,趨吉避兇保平安!”
這話讓邵艾聽着不無感動。無限繁殖的面,無限繁殖的家族。嫌太撐,也許是因為自己沒被餓過。在時運不濟生計艱難的歲月,這種拉扯不斷的親情能助人度過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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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這頓驚險疊出的筵席,二位長輩還要忙着趕路,也沒再啰嗦。闵康出門攔計程車,他要送長輩去長途巴士站。姑婆在進車之前指着西南方對邵艾說:“去……玩!”
西南方?那是紐約的方向,姑婆這是請她有空去紐約找她們。“謝謝奶奶,”邵艾揮手同她道别,心知自己是不會去紐約的。
“今天多虧了你,邵艾,”闵康替姑婆關上車門,沖邵艾一笑,“回頭見。”
邵艾獨自回公寓大堂。周五晚的兩部電梯都慢得出奇,在高層磨磨蹭蹭半天不下來,這期間難受的飽腹感已然退去大半。待電梯終于在邵艾面前叮地一聲打開門,呼啦啦湧出來一堆人,進去的隻有她一個。
到家後擰開浴缸水龍頭。看時間——波士頓晚八點,北京是周六早上九點。方熠平日早起晚睡,周末讓他睡個懶覺吧,再等兩個鐘頭打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