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來了兩輛黑色轎車,一輛載着江蘇省藥品監督管理局的調查小組,另一輛是蘇州市檢察院反貪局偵查處的。大概為了顧全邵家的顔面,兩撥人都穿着便衣,開過來的車上也沒有警燈之類的标識。
“邵漢馳先生,”率先開口的是反貪局的吳處長,奔五的年紀,五官像埋在國字臉裡的寶藏需要人挖掘,短發與黑色短袖襯衣被屋外的濛濛細雨打濕。“我們接到省藥監局的通報,說你涉嫌操縱邵氏藥業在雲南玉溪市人民醫院行賄,現決定以‘單位行賄罪’對身為黨員的你實行雙規。”
吳處長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已經站到邵艾身邊,一家三口都靜默無語。單位行賄?邵艾一時沒反應過來,是說給醫院巨額回扣的事嗎?這不是醫療系統的常規操作嗎?
邵艾記得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聊起這些潛規則,甭管是醫療器械、高低耗材還是藥品,一家醫院在選擇供應商的時候不是看誰的産品好價格低,而是看誰提出的“支持”多。比如有種标準的五四三二一返點模式,五分,也就是總價格的百分之五,送給醫院裡的高級領導。四分,給業務院長。三分是設備科或者藥劑科的。二分給科室主任。一分是部分醫生的。這是文中2004年前後的狀況。
到了後來國家嚴抓醫療貪腐的階段,又推陳出新地發明出各種“軟回扣”。比如藥企為院長醫生們提供豪車服務與專人司機,出門有人送你,開會有人給你報銷等,可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那這些錢從哪裡來?在藥企内部被統稱為“推廣費”,一般來說能占到總成本的30%之多。但是具體走賬的時候會被分攤到餐費、會議費、辦公用品等形式,給外來的調查帶來極大困難。溯本追源,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後還不是被加到藥價和病患者身上?據說廣東某醫院院長吃回扣近三千萬,此人被抓之後門診與住院費用人均下降了1400元,實為諷刺。
然而這就是行規啊,不照辦行不通的,無論藥監局還是檢察院的工作人員都應當心知肚明。為什麼會突然查到父親身上,難道他的所作所為很過分?又或者得罪了什麼人麼?
這時藥監局的一位女領導開口說話,算是替邵艾解開了疑問。
“我們昨天接到雲南藥監局的來電,”單主任是位不胖不瘦的阿姨,臉型有點兒長,說話态度還挺和藹的,“玉溪市人民醫院在最近兩周内有多名患者使用了你們的青源注射液後出現呼吸困難、過敏性休克、腎功能損害等嚴重症狀。雲南藥監局初步調查後認為,你們公司通過高額賄賂将細菌含量超标的注射液賣給醫院。所以從跟今天起,邵氏藥業集團包括青源注射液在内的所有注射液必須立即停産、停售。”
自打調查組進邵家門的那一刻起,父親一直舉止鎮定,面無表情。父親老早就叮囑過邵艾和母親,将來如果遇上類似的情況不要慌,說多錯多,無需急于否認也不要随便認錯。然而聽到單主任這段時,邵艾能感覺到父親胸腔裡震蕩的冤屈。
“我邵漢馳可以拿這條命做擔保,從我們制藥廠裡運出去的注射液不可能存在細菌超标的情況!”
青源注射液?邵艾似乎有印象,青源是商品名,成分是什麼克林黴素之類的東西。邵艾也想把自己的命拿來賭,這方面她對父親有信心。像注射液這種副作用可能很嚴重的藥品,他們家的廠子每一步都是嚴格按照批準的生産工藝來,并時刻保留完整的生産記錄,出場前的質檢也是不近人情地嚴格。
那又怎麼出現了細菌超标的事故呢?邵艾想不明白。難道是被人掉包了?不可能,都有外包裝和帶批号的标簽。會不會是運輸或者儲藏的時候被污染了?比如被雨水浸泡過什麼的,但如果是這樣,外包裝不可能一點兒瞧不出來。直覺告訴邵艾,這件事不容易查清楚。
“邵先生,請不要着急,”反貪局的吳處長說,“我們還沒有斷定是你們公司的問題,現在隻是請你去協助調查,并非刑事拘留。雙規期間你會住在我們專門的招待所裡,有人給你送飯,并确保你不外出、不與外人接觸。請相信我們檢察院一定會秉公處理,如果事實證明你是清白的,你不會在司法機關那裡留下任何案底。”
話是這麼說,邵艾心道,父親畢竟是被帶走并限制了人身自由。偷看了一眼母親,還好父親不久前才經曆綁架并生還,所以目前好歹不算最壞的情況,母親的承受力也比過去強了,否則早暈過去了。
這時聽吳處長對邵艾母親說:“邵太太,麻煩你去準備一些衣物和必需品。”
“哦,好的,”母親和傭人正要上樓,又被吳處長叫住。“邵太太、邵姑娘,在邵先生被調查期間,你們作為當事人的直系親屬最好不要邁出國境,我們也許會需要你們配合調查。如果有事必須離開江蘇省的話,請提前跟我們報備。”
什麼?這條邵艾可完全沒料到,她被限制出境了?說是“配合調查”,她和母親又沒有參與公司事務,是怕她們攜款潛逃吧?從小到大作為家境優越的孩子,邵艾沒少跟着父母去世界各地旅遊、購物。竟然有一天會被限制出境,而且後天她本計劃飛波士頓的呀,現在都已經開學了。
那之後,邵艾的腦子恍恍惚惚的,隻記得父親帶上行李,被人擁簇着出了家門。不可能,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這當中一定有隐情!萬一調查組找不出問題的根源怎麼辦?不行,她要親自幫父親洗清冤屈,她也不能眼看着家族企業在父親被規的日子裡亂套。
邵艾忽然醒過神來,飛奔着上樓,去父親的書房裡取來鋼筆和記事本。下樓,再跑出大門。院外細雨已停,兩輛車的前面一輛已經離開,還好父親坐在後面的車裡。邵艾攔在車前,一手握筆紙,伸出另隻手臂。
“邵姑娘,還有什麼事嗎?”前排副駕的窗戶搖下來,女主任耐心地問。
“我還有件重要的事需要父親幫忙,最多占用你們大家五分鐘時間,拜托了!”
單主任首肯。後排的父親搖下車窗,微笑着對走過來的邵艾說:“不用擔心我,我很快會回家的,照顧好你媽。”
“爸爸,”邵艾将手中的紙筆越過車窗交到父親手中,正視着他的眼睛,字正腔圓地說,“邵漢馳先生,請你寫一份委托書。在你被調查期間,授權你的女兒為邵氏藥業集團代理董事長,全權行駛你在董事會的所有職責,包括但不限于——總公司的重大商業決策,各子公司領導層人事任命與調動,外部企業收購,新舊藥物項目研發與停産,等。”
邵艾這話說完,不僅父親被驚到,車裡的其他人也紛紛扭頭望過來。
“邵艾,這個,”父親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公司的事你不用擔心,有你于伯伯和于阿姨在,還有好多老員工——”
“請爸爸委托我在你被調查期間全權代理你的職責!”邵艾這句幾乎是在喊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