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在中大讀本科的頭三年一直在學生會任職,不過就是個打雜的,純屬貢獻勞動力吧,有當官的機會她也躲了。以她的家境不需要通過學生幹部來過官瘾,簡曆上也不缺這條拿去找工作。對曾經追求過她的學生會主席趙正豪,邵艾沒留下過特别美好的回憶。趙學長為人倒是不錯,就是說話太官腔了,一張嘴能把他自己的年齡拉高幾十歲。
出乎邵艾意料的是,這次見面給人的印象居然大為改觀。江蘇省藥監局也算相當不錯的機關單位,趙學長的官僚氣卻已蕩然無存。結婚了,發福了,人的氣質反倒明亮起來。平頭改為儒雅的偏分,原先幾乎是鑲在那張大方臉上的黑框眼鏡被隐形取代,繡着意大利小帆船的納維凱爾淺黃色T恤比大學期間的政法委幹部服要清新得多。說話風格也不再是人生導師的全局觀嚴謹性權威口吻。
三人在粵菜館包間入座後,邵艾才摘掉頭上的鴨舌帽和墨鏡。最近她家周圍和公司門口早中晚都有記者守候,這她已經習慣了,倒不是怕人糾纏。隻不過在父親和家族企業犯事期間來見藥監局任職的學長,還是盡量别讓記者知道,省得給人家夫婦惹麻煩。
“這是我媽送給趙太太的,”邵艾将母親上次去波士頓捎回來的Baccarat香水套盒捧給趙正豪的夫人餘娟。邵艾母親喜歡四處購物,家裡的幾間地下衣帽室堆滿了沒來得及拆封的化妝品和一次都未穿過的時裝。不過邵艾隻給餘娟一人捎禮物并非圖方便。女人送已婚夫婦禮物就得送太太,有孩子的先給孩子,不能送男人,這是常識。哪怕和太太不熟悉。尤其是和太太不熟悉的時候。
“聽說趙太太是常州人?我姥姥也是那兒的,嫁給我姥爺後才搬來蘇州。”
“小艾你太客氣了……叫我小娟就好。”餘娟的年紀應當和趙學長差不多,身材偏瘦小,再加上月牙形的眼睛,讓她顯得比邵艾還幼齒些。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才要一改丈夫少年老成的形象吧?否則倆人看起來能差個八九歲。
“做寵物藥好哩!”點完菜後,趙正豪聽邵艾閑聊起她的計劃,贊道,“成分相同的藥啊,給狗吃的能比給人吃的貴40倍。拿那個止痛用的加巴噴丁來說,寵物醫院賣16塊錢一粒,給人吃的就隻要4毛錢,呵呵。”
邵艾和餘娟也一同附和着笑,搖頭。
“哎我說邵艾,你們家這兩年是怎麼了?”趙正豪跟着面帶憂慮地問,“接連不斷地出大事,是不是風水上出了問題?找個風水師去家裡瞧瞧吧。”
“确實是運氣背啊,”邵艾盯着桌上的茶盞,腦中回想昨晚臨時抱佛腳在剛強那本記事本裡搜羅的求人辦事技巧。态度上首先要誠懇老實,你既然來求人家就别怕丢人。若是這時候還捂着端着的,硬要維持自己的面子和優越感,誰願意幫你?放低姿态,掏心窩子說話。
“除了運氣,有些問題也是積壓已久了,怪我們自己吧。比如我姨父這人,貪念重,親情對他來說一文不值,按說早該把他打發了。爸媽總是拉不下面子,由着他一天天壯大勢力。真到了家裡有難時他跳出來作妖,誰也奈何不了他。我跟媽媽現在是一聽見客廳電話鈴響就打怵,生怕哪裡又爆個雷出來。”
“是這樣的,”餘娟陪着點頭。之前大概見邵艾是富家女,與自己的丈夫均為名牌大學畢業,入座後有些拘謹,這還是首次主動開口。“不過有些人吧,不到出事的時候真是瞧不出人品。大衆也都多少有些仇富情結,平日眼紅人家成功人士,就盼着人家出亂子,瞧熱鬧。不過往好的方面想,盡早看清楚誰跟自己一條心,也省得繼續浪費感情,是吧?”
邵艾見餘娟出言安慰,趕緊借機會跟她套近乎。“小娟你果然有正義感,跟趙學長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記得當年在中大讀書的時候,男生們但凡能在學生會混個一官半職的都不乏女生傾慕。趙學長身為主席,卻是一心撲在學習和工作上,吃喝玩樂那些習氣一點兒都沒沾上。大家還好奇呢,眼光怎麼就這麼高?也不知道将來找個什麼樣的媳婦,反正不會是俗脂庸粉。”
餘娟笑得手捂着嘴,含情脈脈地瞅了丈夫一眼。“他,正直這條倒是沒得說。剛工作那時候因為心直口快老得罪人,這兩年總算學乖了。”
這時早茶一碟碟端上來,三人安靜地吃了會兒食物。過後餘娟起身,對邵艾說:“我出去打個電話,你們慢聊。”
邵艾知道餘娟這是故意給她制造機會打聽父親的消息。不過趙正豪若不開口的話,邵艾也不便問,隻是悶頭吃菜。
“你爸這事兒吧,不歸我管。具體是個什麼情況我也不了解,幫不上你。”
邵艾點頭,心裡清楚趙正豪的這個開場白隻是用來撇清他自己。邵氏乃整個江蘇省藥業龍頭老大,出了這麼嚴重的事故,藥監局的工作人員應當都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内幕。
“邵艾,就我這幾年的工作經曆泛泛而談吧,藥企給醫院回扣那都不叫行賄,就是行規。這些費用名目繁多,走賬也有技巧,如果沒有内部舉報,即便我們局派人去查,什麼都别想查出來。包括一些外企,像蘭格史克,諾特華,都是有深喉舉報在先,才被調查的。我給你舉個例子,幾月前有家單位被告,舉報人其實在這之前已經跟公司鬧翻了,并索要幾百萬的離職補償費。公司沒答應,她才跑來舉報的。”
這番話真可謂一語點醒夢中人!邵艾原先隻當是青源注射液出了事故才帶出父親行賄一事,鬧半天是有内部人員秘密向藥監局舉報了。誰會這麼做呢?這麼做對此人能有什麼好處?
又聽趙正豪說,“至于藥品離廠後、中途更換包裝和批号的做法,屬于嚴重違規。”
啊,明白了!這麼一說的話,碎片就全整合了。
那個叫張映俞的員工将藥運至雲南境内時遇上山洪,藥箱進水,于是回公司調來一批新的包裝和标簽。玉溪醫院出了醫療事故後,張映俞是跑了,可仔細追查的話,同意給他發放标簽的人也難辭其咎。這可不單是被解雇那麼簡單,要承擔責任的。所以那個人就自己出面或者買通了公司裡的其他人,向藥監局舉報總裁行賄一事。總裁被規,公司自然是亂成一團,誰還有心思去追查發放标簽之人?
然而等父親歸來,這件事遲早要從頭查起。邵艾記得出事後總公司有11位員工遞交辭呈,各分公司加起來有五個。幾天後有三人撤回辭呈,所以發放标簽之人很有可能就在那13人裡頭了吧?此刻不走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