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了,他沒對我們說實話,”瘦大媽接過話,臉上一副表忠心的急切,“隻是向我們保證,說那次事故都是張映俞一個人的責任。藥廠有規定,惡劣天氣前後不讓運貨,就是怕藥箱被雨水污染。張進雲南之前雨是停了,結果開進去又遇上山洪。現在張跑了,而劉主任是最後同他接觸過的人,怕人家賴到他頭上,才讓我們替他保密。邵總,我倆都是厚道人,事後一合計感覺問題也不大,不忍心看着同事丢飯碗不是?”
真的嗎?邵艾心道,這個張映俞也是膽兒大,認定了藥瓶都是密封防水的,就把外包裝換掉,裝作什麼都沒發生。而劉賢鳴領他去儲藏室換取新包裝,兩位大媽會猜不出來?唉,大部分人平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火沒燒到自家房子就不妨裝聾作啞。
所以剛強才要封廠,讓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威脅。試想那麼大一間廠子,員工們三班倒、出來進去的,倆肇事者去儲藏室一來一回,路上誰都沒遇到不太可能。之前剛強在電話裡怎麼說來着?攻城不破,便要想辦法讓敵人自行瓦解……
“誰能料到因為這件事,”胖大媽的嗓音忽然升高了幾個分貝,用義憤填膺掩蓋着包庇罪犯的心虛,“現在廠子都被停業了,搞不好過上幾天大家全得卷鋪蓋走人。明明就是那倆人的責任嘛,卻叫全體員工們陪他們失業,憑什麼呀?我倆原本一片好心,誰想到被壞人蒙蔽了呢!”
“這我明白,”邵艾寬慰地說,“兩位大姐現在勇敢地站出來,是為無辜的同事們鳴不平。我代表馮廠長和廣大員工們,感謝你們的正義之舉!”
走出會客室,邵艾立即打電話報案。佛山經偵大隊的人于半小時後,在劉賢鳴家裡把正在同老婆和丈母娘吃午飯的他帶走。邵艾随後将責任人之一已落網的事實電話告知江蘇藥監局的單主任——那位态度和藹的阿姨,當初父親被帶走時她也在場。劉賢鳴這次肯定是要丢工作的,但在這件事中他犯的錯誤還不至于坐牢。抓他主要是為了弄清真相,幫父親盡快洗清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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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坐公司的車返回珠海,精疲力竭的邵艾上車後就在後座裡半躺下。然而沉重的外殼裡被喜悅注滿氫氣,似乎車窗一開她就能飄到天上去。
先将這些天的經曆仔細回想了一遍。車子開離中山市、快進珠海時,掏出手機撥通剛強的電話。當然需要通知剛強劉賢鳴落網一事,請他盡快為藥廠開綠燈。
“不錯嘛,”電話那頭的剛強有些心不在焉。現在是工作時間,他多半是在邊寫字邊和她聊天。“女強人這回打算怎麼感謝我?”
感謝……她還在抿着嘴唇思索,耳中聽他嘿嘿地笑起來,“不感謝就算了,幹嘛要打掉咱倆的孩子?”
嗯,換成過去,她定然會面紅耳赤地挂斷電話。現如今不僅見怪不怪,還能反過去逗他一逗。“好啊,要不這樣?今年的平安夜,我再從珠海趕過來一趟,專門陪你過節好不好?”
事實上她已提前答應闵康,平安夜那天下班後一起去香洲灣坐遊船。不出所料的話,剛強也得陪他的小兔子。
“啊?”他有些慌,能聽到筆跌落到桌面上的聲音,“呃、這個,我那天可能走不開。”
她将手機移開兩尺。等笑夠了,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以後,還要向你多學習。”
“啊哦,女強人今天這是怎麼了?吓死個人。”
抛開男女關系不提,他真的有很多長處值得她學習。這并非妄自菲薄,和同齡人相比,邵艾自認各方面都不算落後分子。然而她肩上的擔子太重了,這雖是一早就定下的事實,卻隻有在她獨當一面的時候才能體會到個中的難處與自身缺陷。像她和剛強這樣的社會人,光業務能力強是不夠的,還要有承受壓力的定力與心智。識人、用人、制人、籠絡人,都得玩得轉。然而這些課本裡學不到的東西哪裡來?有人是靠自己的悟性,悟性差些的就得虛心向人家學習。
二人靜默了片刻,似乎都沒有挂斷電話的意思。已是11月底,車窗外大街上的店鋪正在逐漸進入節日模式。邵艾想起五年前的那個平安夜,因為在學生會組織的聯誼活動上與剛強和他的台商女友“撞帽”,尴尬之下,邵艾接受了方熠時代廣場的邀請,共度平安夜時二人正式定情,剛強則在那晚與女友分手。似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他們這幾個大一新生如何能預料到,幾年後的今天會是這麼個局面?
“我想方熠了,”她臉貼着電話說。心知這對剛強不厚道,可不跟他說又能和誰說?母親一向不喜歡方熠,目前在她熟悉的人中,數剛強同方熠關系最為親密。
而以剛強的尿性,聽到這話早該大聲抗議了。奇怪的是,電話那端沉默了好久,像是在猶豫應不應當告訴她下面的事。
“我前兩天也夢見方熠了。我夢見他……”最終,剛強将後面的話咽了回去。邵艾想問,卻又不敢開口,如同防範一條言出必應驗的魔咒。
他夢見方熠怎麼了,重病……死了嗎?那天她從中大回來後,“楊教授家裡有人病了”這條消息時不時在她腦中惡意地竄出來。真的是方爸麼?雖然她不希望任何人出事,可她無法不懼怕那另一種可能性。
“邵艾,”他把她的名字含在嘴裡。
“我怕,”她說,望着車外下班時分擁擠的人行道,忽然就流下眼淚。“你怕嗎,剛強?告訴我你害怕嗎?”
對他們這幾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女來說,愛情當然是重要的。而愛情當然是排外的,是無法與他人共享的。一點點渣滓也容不下,一句過分的話、一件沖動的事都會讓人懊惱好久。
然而,或許是他們每個人都經曆得太多、太早。像在暗夜中躲避戰火的一群小夥伴,互相扶持才是首要的。愛人讓人牽挂,可其他任何一個也不可以倒下呀!這段路太黑了,讓人不願停留可是、可是就和生命中其他階段一樣是條單程路,過去的就逝去了。管你什麼官二代富二代,朋友熟人追随者遍天下,真正了解你關心你,在你一個趔趄後跌入泥坑時會停下步伐拉你一把的,也就,那麼幾個人吧?
手機響了幾聲。邵艾查看屏幕,是珠海辦公室秘書打來的。
“我先挂了,”她對他說,接通新來的電話。
“邵總,有位女士找您,我讓她先在會客廳裡等着。”
又有人找?邵艾本打算直接回姑媽家,不去公司了。“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楊敏慧,中山大學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