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強這才注意到,樓外不知何時停了一輛警車。“不再找你?怎麼……出什麼事了?”
她擡起頭,目光中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決絕。“我媽媽,喜歡爸爸,一個。我爸爸,好多女人。”
剛強大概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了,心裡說不出是哀傷還是羞愧。正待辯解,她捉起他的一隻手,将他的手掌捂到他自己心口上,認真地對他說:“你這裡,有别人,我不想重複媽媽的悲劇。所以,你已經……被我甩了!”
她說完放開他的手,快步走出大樓。剛強原地愣了片刻,打了個激靈,追上去,沖她背影叫道:“喂,你等等!采莉,你聽我說!”
這時卻見警車駕駛位的門從裡面打開,一個年輕的男警官探身走出,手裡捧着一束鮮花。這人剛強認識,是陸豐經偵支隊的隊長,叫劉勳。那次采莉在娛樂廳出任務的時候,就是劉勳在外面的車裡等候。怎麼這家夥也被一同調來佛山了麼?
劉勳先用沒拿花的那隻手為采莉打開副駕車門。關上門後,又擡起胳膊,沖剛強遙遙地行了個軍禮,動作有些誇張。随後回到駕駛位,載着剛強的第三任前女友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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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都跟采莉分手了,也不好再去求殷廳長辦事。第二天,也就是周日清晨,剛強帶上匆忙間準備的一點行李,前往窮鄉僻壤的東北部山區赴任。當然,他還得先朝東南方去,因為邵艾父親大老遠從蘇州趕來珠海,想見剛強一面,本來說好了周日晚上一起吃飯的。邵父再過一周就回蘇州了,而剛強這一去,恐怕要等到元旦甚至春節才有假期。
于是剛強在電話裡對邵艾說:“别讓你爸折騰,我過去吧,也不吃什麼飯了。大家見個面,說說話就好。”
“怎麼突然間就被調走呢?”邵艾在電話裡的語氣郁郁的,“是誰把你弄去那麼個北大荒的?”
有可能是闵康?目前這還隻是猜測,剛強拿不出證據。不想告訴邵艾他的懷疑,免得被認為是在離間她和闵康的關系。
來到邵艾姑媽家時已是上午十一點。一個月前才來過這裡一趟,是去佛山就職的前一個周五。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隻不過上次是高升,意氣風發,這回如喪家犬一般被流放邊疆。
邵艾爸爸比想象中的和藹。先是誠懇地感謝了剛強在南澳島救命之恩,以及最近在邵艾調查藥廠事故時的鼎力相助。之後也就是拉拉家常,沒有預想中的拷問與試探。當然,也許人家段位高,這些年來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拉家常便足以了解一個陌生人的品性。
而邵艾看起來卻——好小啊!既非電視記者招待會上侃侃而談的女企業家,也不同于那晚身穿黑色禮服、頸帶鑽花項鍊的上流社會名媛,甚至比剛強大一那學期在中大門口初次遇上她時還要“幼齒”。
此刻的她穿着式樣簡單的象牙色毛衣,褐色呢子裙,頭發随便在腦後綁了個馬尾。伴在父親身邊靜靜地坐着,像個害怕生人的女中學生。她坐姿裡透出的那股子松弛勁兒是他從未見過的,即使在波士頓同她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現在的狀态。隻有父親能帶給她這麼牢靠的安全感嗎?剛強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做到。
差不多,該告辭了。等他坐長途車到達河源市區之後,會有鎮上的公車來接他,别讓人家等到天黑。從進門起他和她還沒單獨說過一句話,這時卻見她從樓上下來,雙手提着一隻巨大的帆布行李袋。看樣子份量可不輕啊,她的臉蛋因用力又紅又鼓囊。直到将行李袋擺到他面前,她才大大地吐出一口氣。
“這是什麼?給我的?”他嘴上問着,伸手拉開拉鍊。
裡面……裡面什麼都有。不誇張,真的是什麼都有。有床被單、被套、枕巾。蚊帳、蚊香,以及被蚊子叮咬後塗的風油精。不鏽鋼碗和不鏽鋼杯,兩雙鐵木塊,一副刀叉,洗潔精洗碗布。牙刷牙膏雪花膏剃須刀,還有見縫插針的方便面、小袋裝的果凍和奶糖。Hello Kitty的筆盒應當是她自己的存貨……拖鞋!他居然會忘記帶拖鞋?自然少不了醫藥急救箱,是因為她心目中的他喜歡跟人打架嗎?其實,隻有與她相關的事情上他才會動手,才會失去理智。
“謝謝你,我得走了,”他簡短地道了謝,害怕說多會導緻情緒失控。
她送他至門口,還是沒怎麼言語,倚門而立的那副神情像半個世紀前的阿妹送阿哥去戰場,又如平行世界裡進城務工的他留在鄉下種地看孩子的妻。真有意思,他倆到現在還沒正式談過戀愛呢。也許這輩子都不會“談”吧,因為不需要。
姑媽家的車已經等在那裡,會送他去長途車站。當他把自己那隻小号行李包同她準備的大号行李袋一齊塞進車後箱時,在心中激蕩了半天的情緒忽然間湧上眼眶。
剛強母親沒得早,記得大嫂還沒過門的時候就經常來許家,替沒人照顧的奶奶和三個弟弟縫縫補補、洗洗換換。剛強去廣州讀書的行李也是大嫂一手置辦的。以至于大哥大嫂結婚的時候,剛強、剛波、剛橋都悲觀地認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已經被大哥娶走了。
想不到啊,實在是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冷不丁地收到這麼一隻裝備齊全的行李,還是他最愛的女孩為他準備的。常說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然而他可以預見,當若幹年後他即将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當他不得不一個人走向那未知的黑暗、永恒的寂滅,又或者是無法預測的來世,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兩手空空。他的肩上會有隻一模一樣的行李袋伴他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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