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這邊還在等中成藥的鑒定結果,日子已到了中美生醫企業合作會的前夕。航班是四月底那個周六,周四這天下午闵康請珠三角地區的與會企業家來市政府開個會,簡要介紹一下這次赴美旅行的日程和注意事項,順便将集體購買的機票發給大家。
邵艾雖然也一同買了票,但她不打算随闵康去新澤西參加這個合作會了。沒錯,機會相當難得,然而剛強一天沒放出來,她無法安心地跑去國外做生意。
另外,真的不能再跟闵康糾纏了,是時候做個了斷。本以為她和剛強訂婚就能讓他知難而退,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為她和她家的生意費盡心思。昨天闵康将統一的會議日程電郵給所有人之後,緊接着又單獨給邵艾發了份會議第二日的安排。他已替她聯系好主辦方Merck,中午一起吃飯,下午去參觀Merck在新澤西Readington的總部。平心而論,他為邵氏做了那麼多事,邵艾不可能不感動。所以不能隻是在電話裡輕描淡寫地通知他——她不去美國開會了,也請他今後不要再來打擾她。至少得當面道個謝,道個歉,再道個别。
闵康請大家三點來珠海市府大樓會議廳。邵艾因公司有事耽擱了些功夫,走出辦公樓時已是三點十五分。正準備上車,遠遠望見幾名記者被保安攔在大門外。記者們一見到她的身影就扯開了嗓子喊。
“邵小姐,聽說你未婚夫因巨額貪污受賄和違法亂紀被雙規。他要是被判刑,你會不會等他出獄?”
“能做邵家的女婿為何還要貪污呢?是不是你平常給他的零花錢不夠用?”
“如果要改嫁,你會優先考慮誰?上周幻達科技繼承人陳公子隔空喊話,說他很欣賞你,請問他在不在你的備胎名單裡?”
幻達科技?什麼亂七八糟的,邵艾皺着眉鑽進車後排。快要駛離公司大門的時候,又改變主意,對司機說:“停一下。”
按下車窗玻璃,邵艾告訴車外的記者們:“大家辛苦了,可以去前台留下聯系方式。兩周内我會召開記者招待會,到時提前通知大家。”
二十分鐘後來到市府會議室,見台下坐了大概二十六七人。台上的闵康,邵艾也有一陣子沒見了,說不出哪裡變了樣,大概是學生時代的青澀已徹底從眉眼間消失。常年健身,寬闊的肩膀與胸肌讓上身那件象牙色翻領休閑西裝,比Theory今春發布會上的男模穿得更筆挺、更有接軌世界的硬氣。
畢竟是在海外拿過學位的人,背後大屏幕上的幻燈片做得舒适又專業。字體與背景的色調和諧不突兀,内容精煉善抓重點。适當的英文術語穿插在中文詞句中,不像某些中英文混用的港人那樣句句支離破碎。怪不得一上任便備受季市長和周秘書器重,與開皮蛋行的許鎮長似乎不是生活在同一時空。
邵艾還記得闵康在波士頓碩士答辯那日,也是像現在這樣獨自站在台上。思維銳敏,語氣平和,高潮總是放在最後,不會因為急着回答而磕磕絆絆語無倫次。英語發音像西方人那樣元音标準、輔音輕微。相比之下,邵艾認識的其他中國留學生喜歡拿漢語拼音的方式來“拼英語”。
作為遲到者,邵艾盡量低調地坐進最後一排,依然未能逃過台上闵康的眼睛。她能察覺到他的情緒立即有了細微的、明快的變化,并如平日那般,在不耽誤忙碌工作的前提下,以别人看不見的方式為她默默地輸送一份額外的關懷。
散會後,衆人走到主席台前,從一隻盒子裡取出寫着自己姓名的信封,有問題的單獨問闵康。邵艾一直在最後一排安靜地坐着,心潮卻起伏不定。“闵康,你這又是何苦呢?以你現如今的條件,什麼樣的女友找不到?”
她還想問問他——剛強這次被人坑害是不是他布的局?還是算了,隻要野猴子這次能平安歸來,她不打算再追究主使者,也不會再跟闵康來往。塵歸塵土歸土,讓恩與怨如宇宙中的物質遇上反物質,雙雙堙滅成一團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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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其他人陸續離開後,邵艾走上主席台,接過闵康親手遞過來的信封,裝進她的手提包。二人閑聊着,邵艾等他将會議室收拾完畢,才提議,“我有話要跟你說,能去樓外面談嗎?”
政府樓前方有個圓形的池塘,四周環繞着草地與樹木,較為僻靜。二人站到池塘邊,頭頂是南方梅雨季節陰惶惶的天空。毛毛細雨無孔不入地鑽進人的領子裡、手提包的縫隙中,翻尋着那些不為外人道的秘密。
“闵康,感謝你最近幾個月為我做的這些事,我無以為報。這次的中美合作會議我不打算參加了,以後,你也不用再幫我。”
說完這話,她低垂目光,不敢直視他的表情。回想他倆同在波士頓的那一年,雖然不是情侶關系,白天在同一間實驗室搭檔,晚上住公寓上下樓。現在又鬼使神差地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不能說沒有緣分。就以普通朋友的關系相處下去,不好嗎?非要弄到決裂的地步。
他聞言後退半步,半晌沒有吭聲,側身望向被細雨針針刺痛的池塘水面。邵艾忽然意識到她從來都沒試圖去了解過他,如水面下封存的那個世界,縱然每日從一旁路過,不跳入水中便無法知道裡面都有什麼。然而那本來也不該是她去深挖的所在,她之前有男友,現在有未婚夫,二者之間的空隙不大。可以說,從來也沒給過闵康機會。
“是因為許剛強?”他的兩道目光望回她的時候如鐵水般熾熱,似乎落在其上的細雨都被嘶嘶地蒸發掉。“為了那家夥,你連公司的前景都不顧了?能跟我說說他哪裡比我強嗎?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圖他什麼,是看上他的家世還是學曆?又或者同他那些個前女友們一樣,僅僅是迷戀他的外貌。”
“闵康,”她咽了口唾沫,“你不會理解的。剛強的确有好多方面比不上你,但我跟他……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到秋天,就滿六個年頭了,而且不隻是時間。他倆之間有太多偏離劇本的設定,性與命的糾纏,遠比世俗中的“緣分”還要不可違逆。從相遇初始便如兩頭撕咬在一起的猛獸,其他人若是靠近必會受傷。現有闵康,前有郭采莉,甚至能一直追溯到李舒涵。或許,連方熠也包含在内。
闵康的目光依然鎖着她的雙目,躬身撈起她的手腕,将她的左手呈現到她面前。
“這是他送你的婚戒?這種貨色的戒指,隻能配滿大街的打工妹。你是什麼樣的身份,就這麼随随便便把自己賤賣了?我不是非要糾纏你,那家夥實在是配不上你,我替你不值!之前見你跟方熠在一起珠聯璧合,我就退出了,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邵艾,我希望你不要這麼急着出嫁,給自己一段時間,慎重考慮一下未來。你現在已經魔障了!”
“魔障的是你,”邵艾抽回她的手,“闵康,剛強這次被人陷害,是不是你指示福建商會搞的鬼?你們一早知道林慶平在拆東牆補西牆,他的家人都在國外,出逃是遲早的事。所以讓他走之前順便坑剛強一把?”
闵康緊閉雙唇不答,目光中的熾熱在慢慢被雨水澆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