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明白,”剛強再次伸手過來,拍拍她的手背,“我向你保證,孩子出世之後我就搬回家裡住。單位要是不同意,我辭職!珠海有那麼多家公司,還找不着一份工作?怎麼樣媳婦,覺得這個計劃可行麼?”
邵艾先低頭把飯吃完,盡量不去看對面那個患得患失等待回音的男人。自打她上大學認識他以來,他在人前始終維護着一種剛硬的自信,用玩世不恭來掩蓋心虛和脆弱。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呈現完全落敗的姿态,上次是雙規放出來的時候。看來,是真的在意子嗣。
“行,我接受你的提議,”她放下筷子,“畢竟,我也希望能在30歲之前生孩子。等你讀完書再開始行動,感覺是有些晚了。”
為啥答應得如此爽快?雖隻有26歲,邵艾在打理自家生意時已同各色人等打過交道。可以說,人和人那麼不同,任何定論都能找出反例,但有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我們誰也掌控不了别人,無論那人與我們多麼親密,我們能掌控的隻有自己的選擇。試圖從任何一個角度去改變對方都将是一場代價極高、成功率約等于零的自虐遊戲。
等孩子生下來,如果他倆還是無法在一起,而他那時候事業如日中天,也沒有辭職的打算,那她将毫無辦法。然而就因為未來的不确定性,此刻的她便放棄對面那個她深愛的男人?
最壞的情形,如果某天她和他真的漸行漸遠了,離婚也是可以考慮的,無論有沒有孩子。這就是有錢的好處。錢無法保障幸福的婚姻,但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選擇,讓人不必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婚戀市場上備受歧視的離婚帶娃女人若是身家過億,照樣被搶破頭。總之這些都是她當時的想法,要過若幹年後才能明白,她把婚姻想得簡單了。
“嗨呀,這就對了嘛!”剛強招呼服務員過來結賬,重由一個委頓的丈夫變回鋼筋鐵骨的人生赢家。領着她的手走出餐廳大門,二人在街上的人流裡站了半分鐘,他扭過頭來。
“明早再回珠海吧?也就兩個多鐘頭,到時我把你從床上搬下來直接塞進車後座,等于換個地方睡覺。”
他的話沒錯,但一副母豬被運走的畫面呈現在她面前。這就是剛強,他的老公,逗弄她早已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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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周六周日,剛強還選了門課,上課時間說是一三五下午。老師為了照顧數量可觀的在職研究生們,周三那堂課大部分時候讓學生自己在家閱讀文件,寫報告,不需要來學校。這樣剛強可以周一下午散課後開五個鐘頭回和平縣,周五上午再回廣州,能保證一周三天處理政務。
11月中旬的一個周五傍晚,剛強捧着飯盒去學校食堂吃飯。雖不住學校宿舍,閑暇時間基本是在校圖書館度過,臨睡覺前才走去離學校不遠的公寓。真是想不到,兜兜轉轉竟然又回到校園,隻不過身份和心态與八年前剛上大學時不可同日而語了。
端着飯菜,找了張空桌坐下,發現隔壁桌坐的倆人他認識。一個是省工會組織部主任科員,姓馬,微胖且皮膚黝黑,可以去演包公。另一個是江門市委宣傳部的孫科長,戴副大眼鏡。這倆人因為是肇慶同一個村出來的,在學校形影不離。
要知道進黨校讀書的一大優勢就是有機會結識同來此處讀研或培訓的省内公務員,甚至高層領導。剛強班裡的好多同學因此将大部分時間拿去社交,逢人就遞名片做自我介紹。難得重回學校,剛強還是想認真學點兒東西,有空的時候跟同學一起打球、劃龍舟。與人建立感情最容易的方式之一是“一同流汗”,雖然趕不上老話說的“扛過槍、下過鄉”。此外,在不耽誤學業的前提下順其自然吧,比如吃飯時碰上了。
當下端起飯盒,換去隔壁拼桌。那倆人正在興頭上讨論什麼話題,跟剛強熱情簡短地打了個招呼,孫科長舉着筷子繼續說道:“長得漂不漂亮?這個不叫問題,能進央視做節目主持人怎麼可能醜了?關鍵人家還有‘央視三套最年輕的主持人’頭銜,那就不簡單了。”
“說是成天念錯字呢,”馬主任用筷子撥拉着碗中的食物,似笑非笑地說,“出去采訪,跟人聊天還行,念點兒艱深的東西就錯誤百出。不過咱們反正也見不着,人家是專門來采訪首長們嘀。市廳級幹部進修班裡的學員可能就見得到,呵呵。”
話說完,大概顧念到剛強這個半道兒來的聽衆,馬主任向他解釋道:“小許聽說了沒?央視三台今年有個‘黨旗下的高校’系列,每一期去全國各地黨校挑一間來采訪。這個周末來咱們這裡,主持人叫沈小婉,中傳媒大學畢業不到一年,就被央視錄用做主播,你說這背景得有多強?”
“這個嘛,嘿嘿,”孫科長的笑容堪比公共食堂裡的桌面,是種親民的油膩。“觀衆們喜歡看年輕的面孔,領導們更需要青春的活力。整天弄一群老幫菜在面前晃悠,這不是給自己找堵麼?該完成的‘公關’任務,也完成不了啊。我要是央視台長,肯定早早地把小許招過去。”
剛強聞言,沖孫科長禮貌地一笑。之前他在工作之外與同事們聚會的時候也聽過類似的八卦,比如“能攪動政壇的隻有央視的女主持人們”。誰誰是誰的人,誰又是誰的人。其實剛強倒覺得,主持人們在電視台裡的處境,同他自己也差不多——想要存活下來并一塵不染,有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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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六,校園裡的氛圍從早到晚透着異樣,大概人們都在暗裡追蹤采訪團走去哪兒了。
晚七點,剛強走進圖書館的時候照例空無一人。獨自在巨大的木桌旁坐下,心無旁骛地學了一個鐘頭,忽然有些倦了,下意識地拿圓珠筆在筆記周邊亂畫。停筆時發現,是一個個姜餅人,有胖的有瘦的,都長着大腦袋和小短腿,憨态可掬。剛強無聲地笑了。
“這裡呢,就是他們的圖書館。”
四五個人的腳步聲在入口處響起,伴随着一個發音标準、優雅婉轉的女聲,“我們可以看到,藏書還真不少。這邊是世界曆史,那邊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咦,還有人在自修啊?等我過去,問他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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