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長假的那個周日,方熠帶上魏藍去珠海,到邵艾和剛強家吃晚飯。邵父剛好也在,還見到了可愛的劍劍。方魏二人是春天結的婚,那幾天剛強去北京訪問學習了,邵艾要在傳統醫藥高層論壇上給報告,都沒能來參加婚禮。
當晚回到熟悉的廣州中大教工宿舍時已近午夜。二人輕手輕腳地爬樓梯上到四樓,打開房門。在進屋的那一瞬,方熠愧疚滿腹。
“對不起,魏藍,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其實方熠去年一月份就已正式入職中大,直到今年夏天才在教工宿舍區的一棟舊樓裡分到一室一廳。在那漫長的等待期間,每每去學校查問都被告知沒房子,他也明白是副院長蔣豔在背後搗鬼。因為那年秋天入職的海歸馮教授一來就搬進寬敞的兩室一廳,據說報到當天就領到了鑰匙,而馮教授還未婚。
“結不結婚,是人家的自由,”蔣豔這話雖然沒當着方熠的面說,最終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裡。“能分到什麼樣的房子,要看自己的本事和對學校的價值,呵呵。”
價值。秋季迎接新學年的校報上,頭版就是蔣豔夫婦與馮教授的合影。自從蔣豔治好了她的龅牙,逢照必露齒笑。同頁的介紹文字刻意強調了馮教授是加州理工的博士、麻省理工博後。當然,也順帶着溫習了一下袁教授所領導的重大國家自然基金項目。
“委屈?”魏藍聞言一愣,“說什麼呢?你這幾天的表現怪怪的。”
房子有些年頭了,但布置溫馨,毫不亞于母親楊教授曾給過他的那個家。他知道魏藍不在乎這些,即便剛參觀過邵家在珠海的豪宅。他的歉意并非完全來自他這個丈夫能為她提供的物質條件。
魏藍是真喜歡劍劍啊!對那個鐵蛋一樣結實的小女娃簡直可以用愛不釋手來形容。除了坐在桌旁吃飯的那段時間,魏藍幾乎都在陪劍劍玩,想各種法子逗她笑。
“不吃虧兒!”剛強向兩位客人介紹劍劍的性格,“前兩天保姆也不知怎麼惹着她了。她跑去人家房間門口,摘下尿布來,蹲在地闆上撒了泡尿。”
說到這裡将嗓音壓得極低,“跟她媽媽一樣。”
飯後,方熠同那對夫婦在二樓的露台上喝工夫茶,下方是邵父與魏藍推着小車,帶劍劍在附近散步。魏藍說來也快三十歲的人了,依然純淨得如海天交接處的一朵細雲,遠離蜂蝶成群的塵世,自在通透地飄到哪裡算哪裡。天使一樣的性情,對誰都溫言細語,能娶到她是他天大的福氣。
“你看人家,”剛強指着魏藍對邵艾說,“人家那個脾氣,你再看看你!”
邵艾瞪了他一眼,“我原先脾氣也很好的,嫁給誰才變成這樣的?”
是的呀,方熠想,學生時代的邵艾也很溫柔,至少對他一直是那樣。也許與嫁給誰無關,與她日常的工作需要有關吧?要一個溫言細語的女人去指揮那麼多員工的集團企業,在談判桌上寸步不讓,難啊。
“方熠,真的不打算再出國了?”剛強問,手中熟練地擺弄着工夫茶。方熠記得讀大學那時候,剛強是寝室裡最拮據的那個,可樂都舍不得買。然而大鵬終有一日會飛上天。
“說實話,真有點兒待夠了,倒不完全是因為蔣豔。”
方熠是個容易滿足的人,給他實驗室、給他一定的資金和學生,他就能愉快地做出成果。校報上沒有他的宣傳,外面的雜志可都是主動把他的論文圖片當做封面。
然而最近參加的兩次學術會議讓他倒盡了胃口!怎麼都變成這樣了?記得他讀書那時候,風氣還不錯的。現如今各個綴着international的字樣,與會者則是清一色的華人,找幾個老外來做keynote報告充門面。每天的亮點是晚上那場會餐,國外的學術會議哪有這個呀?能提供免費咖啡和點心的就不錯了。
但見一張張滿座的大圓桌,打眼望去就能猜到誰是大佬——這個詞專指袁教授那種頂着高級教授頭銜,既不教課也不做科研更不培養學生隻負責拉大項目弄基金的名人。大佬們很少獨自出現,随随便便就能把組裡的一群副教授、助理教授、研究員和學生們帶出來開會。
來開會的“小的們”更是閑不下來。誰是誰的徒子徒孫、畢業于誰的團隊、跟誰能扯上堂表師兄姨的關系。扯不上關系也别慌,互留個聯系方式,下次會議上再碰面不就是熟人了麼?
很少有人真的關心學術,提到某篇論文的目的更多是為了展示他的論文發表在多麼高分的雜志上,或者幾年下來有了多麼可觀的引用次數。在杯盞交錯與高談闊論中,原本畢業後前景黯淡的非大牛組學生恍惚間也看到了希望,幻想憑借着通訊錄上新增的那些connections讓自己成為圈内人。
“活脫脫一個名利場,”方熠疲憊地對邵剛夫婦說,“早就沒有象牙塔存在了,跟你們商界政界一樣的風格。而你們至少還能實打實地談幾樁生意,敲定幾個項目。那幫會議專業戶們,真要把他們拉去正式的國際會議,兩眼一抹黑,跟人交流都困難。”
“方熠你行的!”剛強湊近了說,“腦子聰明,人長得又靓仔。”
方熠知道剛強在調戲他,決定也反調戲一回。“你之前說,我血液裡的DNA都變成你的了。劍劍是不是也應該管我叫爸爸?”
“哎哎——”剛強擡手指着他,“這個玩笑不能随便開啊!”
總之,是他對不起魏藍。回想讀書那些年,除了學習成績優秀,演講、鋼琴各種榮譽拿到手軟。再加上得力的父親母親,算是赢在了起跑線上,以為今後的一生将是無比輝煌的。結果哪兒哪兒不如人。
物質方面還好說,魏藍目前在外企工作,掙的其實比他還多。他也不是那種甯折不彎的倔強書生。楊教授在學術界還有些關系,遠在中科院任職的嶽父也不斷塞給他機會。該出去跑的時候他會跑的,最近才把辛苦大半年的科研成果拱手送給了一位啥都沒幹的資深“合作者”,請人家當通訊作者。實驗室裡幹活的學生還是一作,不能虧待學生是他的底線,他自己隻落個第二醬油作者。研究結果最後發表在了《Cell》上,原本這個級别的文章可獲學校獎勵的十幾萬人民币。
可不這樣不行啊!擡頭望,都是山頭,作為新人還是盡量多靠幾個吧。所以,他比那些會議專業戶們又能強多少呢?内心深處是真的滋生出離意來了。然而他連國外的學位都沒有,談何容易呢?哪像面前坐的那對夫婦,該有的都有了,包括普通人一輩子也夠不着的财富與權力。而方熠别的不苛求,隻希望能和魏藍有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