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倆在二樓主卧拐角沙發上坐下,沒并排也沒面對面。根據邵艾這些年的職場經驗,正面坐利于迅速高效地辦完事情,也能讓雙方的态度盡量保持專業。若是遇上複雜棘手的情況,尤其是一方有顧慮又不肯坦誠,那這種直角或說L型坐法可适當減輕雙方的壓力。并排坐不适合談判,是聊天吐槽和談情說愛時的坐序。
此刻的她從他斜前方45度角望過去,用目光梳理着他前額弧到一側的頭發。剛強那對眼睛并不像西方人那般深嵌,卻也沒有向外凸出。他是雙眼皮不假,但由于雙得細膩隐晦,效果類似一條清晰的眼線,于開阖之際能在女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眯眼的時候,大晴天的日頭被雲朵遮住。斜視讓他秒變危險的壞男孩。他若是閉上眼睛再皺一下眉,你的心也會跟着揪成一團。
關于他倆的這次談話,邵艾在過去的一個星期裡設想過幾種開場白。比如,“剛強,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咱倆之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能不能給我個明白?”
他會怎麼回答?大約是,“不要逼我,邵艾,我有我的苦衷。”
“你有苦衷,那我呢?我又做錯什麼了,要被你這樣冷暴力……哼,你不說是吧,難道我自己不會去調查?”
“我們離婚吧,”這句遲早要蹦出來。離婚……都說十對夫婦中,至少有八對會在一生中的某次吵架時提及這個詞。然而親耳聽到對方口中說出,還是會臉疼皮疼,如同被迎面扇了個巴掌。
“你也有資格跟我提離婚?”她站起身,胸腔顫抖着朝他邁進兩步,“先給我講清楚,我都哪裡做得不好,是我不守婦道了還是我給你戴綠帽了?這些年來咱倆聚少離多,我生病、寂寞的時候需要你,你人在哪裡?許剛強,知不知道你老婆平時管着幾萬人的集團公司,還對你言聽計從那是愛護你,别給臉不要臉!現在事業發達了,一副人模狗樣的,這是想做陳世美了啊?先弄清楚你娶的是秦香蓮還是潘金蓮!”
說完這話,自然要奪門而出,在她整個人散掉之前。快走出卧房門的時候,她的目光也許會掃過靠門的木架上擺着的一隻玻璃藝術品。這棟宅子是從蔡冬輝手裡買下來的,連帶幾十件高檔又有品味的家具和擺設品。然而這件珠海漁女是邵艾親手挑的,她有次逛商業街的時候,不經意間在櫥窗裡瞥見,買回來擺在家裡。雖然不值幾個錢,卻承載了她對這個家、對這樁婚姻的一片美好祝願。
她抓起玻璃飾品,轉身朝着他扔過去。怒氣攻心之下自然沒能打中他,落到沙發後的地面上,在一片清脆的嘩啦聲中将她的婚姻摔了個粉碎……
“邵艾,邵艾?”等了半天,坐在沙發上的剛強問道,“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談?”
她醒過神來,意識到剛才的一切隻是她腦海中的想象。然而這個想象不見得就不會成為現實,這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不,她伸手到自己腦後,将固定頭發的夾子取下,扔到地上,并将事先演練過的攻守策略和多年積攢的談判技巧一并抛到腦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兩手搭上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屁股和上半身橫着塞進他的懷裡,腿擱到沙發上。這才是正确的談判方式,雖然有些辣眼睛。《道德經》一早說過,柔能克“剛”、弱能勝“強”,這兩句不就是寫給她的麼?
他見狀,本能地往外推她,但她早有準備。雙手抓住他襯衣的兩側,再用牙齒咬住他的領子。他推她,她就扯他的領子。他笑了,多少天沒日出東方的笑容,低下頭打量她。“你不是屬雞的麼,怎麼改屬狗了?”
她張口,松開他的襯衣,卻又像個酩酊大醉之人,閉着眼睛不看也不聽。五官當中隻有鼻子在工作,貼在他的胸膛上嗅他的氣味,再湊到他的領口處蹭他的皮膚。嗯,她可以這樣跟他耗上一整天,擺爛。
“我不會同意離婚的,”她依然閉着眼睛,在利箭射過來之前先亮出盾牌。“本小姐看上誰,會纏上他,長到他身上去。離婚?哼哼,有句英文怎麼說來着?Step over my dead body.”
“邵艾,這又何苦呢?明明混蛋的那個是我。”他的頭微低,下巴埋在她的發絲裡,然而也并未澄清離婚不是他本意。
話說面前這個男人到秋天就32了,最近幾年忙得沒時間健身打球,填滿他肩胸腹部的已經不隻是肌肉了吧?更像是精肉與脂肪的混合體,如鋼筋混凝土,那麼一大塊厚實的壁壘。皮膚倒是比原來白了,頭發打上摩絲後再披件西裝,頗有點斯文敗類的勁兒了。還是年輕那時候好,人生若隻如初見,13年前廣州校園門口那個悶熱的晚上,空氣中飛着蟑螂棗紅色的翅膀。清清爽爽的一個轉身。
有時在夜晚她會回到波士頓寒冷漆黑的冬海,還是年輕學生妹時的她那一頭柔順的長發如海藻般翻湧在水中。近旁是垂直的岸,但岸不會托起失去知覺的她。他才是她的岸,飛躍大洋就為了在關鍵的那一分那一秒将她從水中撈起。
姑媽曾經對邵艾說過——當你決定是否還要跟一個人繼續下去的時候,試着回憶一下與他的過往。如果蹦出來的多是美好的片段,那你還是愛着他的。要是傷痛委屈沖在前頭,就到了該散夥的時候了。而當邵艾回顧這段婚姻時,她想到的是和平縣的夜晚,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跟他在山路騎行。劍劍出生不久,他跟保姆學習怎麼一隻手托着腦袋、另隻手給小嬰兒洗澡。半夜三更去廚房給肚餓的她煮面條。在通往制圖教室的樓梯上,他從後方躍上前來,替她擋住管她叫“美麗”的鹹濕佬。
******
兩人靜靜地相擁了一會兒。他忽然坐直身子,用手指機械地戳了戳她的後背,“喂,那什麼……”
她睜開眼,扭頭後望,見卧室的門打開了尺許。劍劍手裡握着隻啃了幾口的雞腿,半張着小油嘴,嘴角粘着米粒,正朝沙發這邊望過來。她的背後站着姥爺,神情同外孫女一樣呆愣愣的。原來已經開飯了,大概劍劍在飯桌上等不到爸媽,上樓來找了?
“哎呀,少兒不宜啦,老頭子也不宜!”邵母小碎步追到那祖孫倆身後,将一隻胳膊伸到前方去拉門,“都下去,接着吃你們的飯去。”
“爸爸有時會吃媽媽,我見過!”劍劍的聲音消失在樓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