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在二十歲的時候,就明白要為之奮鬥終生的事,那實在是再幸運不過了。如果在三十歲的時候,某一天突然頓悟,自己原來要做的是與現在手中樁樁事務有天壤之别的其他事,因而帶着數十年來的人生經驗,馬不停蹄地趕去正确的方向,也是快意人生的啟程之日。
但人生哪能那麼容易分得清什麼是正确的方向,平凡而普通的一生,同樣是美好的一生。
雙手掐着男朋友的脖子,指環硌在皮膚上留下壓迫血管的紅痕,今井元岚目不轉睛地盯着被他摁倒在沙發上的人,手指慢慢收緊。
“把你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吧。”
他在十五歲的年紀失去了他的至親,在同一年回到熊本,也在同一年與自己的摯友分别。而同樣是在那一年他拿起了武士刀,在坂诘師父的道場學起了他迄今為止能胸有成竹地對任何人說自己“擅長”的劍術。甚至連他成為審神者也是在同一年。他十五歲的時候能想象到自己未來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不會,他那時候滿腦子隻有他絕對不要拖哥哥姐姐後腿這件事。
他是在什麼時候發現自己的人生有了很大改變?也許是為了明由小姐,第一次把人類當成敵人的時候。人類的紛争是不會停止的,也不會在某一天毫無征兆的中斷,它永遠存在,以各種形式存在。
如今他已然明白有多少人在那起事件中出了力,但那個時候,他在異能特務科的監獄裡,确實思考過自己死後的事。滿含怨氣死去的人類的靈魂,是有可能變成像雨女小姐一樣的妖怪的。可他沒什麼怨氣,死了就是死了,大部分人類也同他一樣,死前的不甘與憤懑還遠遠不到讓他的靈魂成為惡鬼的程度。
隻是有些遺憾。從那時起,便注定了一些事。
他此生都要背負着這樣的過去活着。他沒有後悔,不管過程如何,因他而死的人都是該死之人,而設計利用他的人,在早田先生插手之後也被悄無聲息地解決了。早田先生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符術師,而是很有手段和遠見的人,不然怎麼會成為他從不會忤逆的上司。
他不再害怕受傷,任何疼痛和絕望都已然離他遠去。仿佛他的腦容量一夜之間變得很小,小得隻能容下幾位親人朋友,還有身邊的刀劍。
他早就明白,世上隻有兩種犯下不可饒恕之罪的異能力者得以相對自由地在現世生存。一種是像芥川一樣憑借自身實力成為犯罪組織不可或缺的一員,哪怕成為通緝令貼滿橫濱大街小巷的通緝犯也絲毫不畏懼特務科的制裁——還懂得去便利店找椎名小姐問他的下落,真是讓人哭笑不得。而另一種,便是同他一般“自願”接受異能特務科的管控。鏡花小姐和他的處境何其相似,現在有偵探社為她背書,年齡尚且不足十五歲,所犯罪行都是在教唆和逼迫下進行的,異能特務科必然會特殊處理。不願意接受的下場也很簡單,看看大霧的始作俑者就知道了。
因此,他更明白自己現在有多想掐死戀人關系維持了不到兩個月的男朋友。
“是我不夠聽話嗎,‘傳平先生’,還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
因為他隻為異能特務科打了一年份白工?隻戴了三百六十五天電子手铐?隻挂上了一個僅在檔案文件裡有用的名頭?
他故作可惜地歎了一口氣,松開手,坐回另一邊的單人沙發。
“不過,你要當一輩子軍警,沒比我好到哪去吧,曾經是犯罪組織幹部的傳平先生。”
“……”
“怪不得你的隊長會對我稱呼你‘傳平’表示驚奇,原來那是你以前在其他組織裡的名字。”難道他又被誤會了什麼。當初坂口安吾首先叫出的也是這個名字,這正說明,軍警人員檔案裡也是“條野傳平”。
條野采菊料想到聽者會有激烈的反應,但卻沒想到反應會這麼大。
雙手離開他脖頸的人縮回另一邊的單人沙發,捧起桌上的梅子酒。發洩過後,又因為喝到一天沒碰的梅子酒而表現出了心滿意足。
“明明你比我還過分。”
條野采菊無法反駁。單論“過分”與否,他身為曾經真實存在的犯罪組織的一員,犯下的罪行确實比僅僅是受引誘而報複性殘害他人的戀人嚴重多了。
被他們忽視的電視正在播報明日的天氣,梅雨季的威力即将逐漸顯現。
一杯梅子酒還不夠。已經喝完一瓶的人去冰箱裡拿出了第二瓶。
之後是第三瓶。即使瓶裝的量很小,但這樣喝下去也不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獨自占據一個沙發的人此刻的情緒波動,其中夾雜了太多三言兩語說不清的心情。
少見的,情緒變化如此之大的人,不停地喝梅子酒不過是想轉移自己在這件事上的注意力。複雜且波動豐富的情緒隻會影響他做出正确的決策——但這種時候,他沒有決策要做。
所以,在條野采菊以強硬态度阻止今井元岚打開第三瓶梅子酒的時候,被阻止的人以更加強硬的态度用胳膊勾住了條野采菊的脖子。
“如果你想不起當年你對我的不耐煩态度,現在,我幫你回想起來吧。”
往事重提,總要引發些不必要的争端。而在他們名正言順成為戀人的現在,這份争端被更年長些的人以自己的原則終結。
他被咬到的地方沒有留下牙印,更别說疼痛,但異能力偏偏是操縱痛覺的戀人有的是方法讓他以别的方式代償。似電流般瞬間在身體裡傳開的細微痛感比靜電稍有實感,但遠比不上舌尖的酥麻後隐藏的刺痛。
他不喜歡疼痛,也無法忍受。這種不喜歡也被他帶到了工作裡。如果他仍然是犯罪組織成員的身份,想從階下囚的嘴裡撬出想要的信息,方法多得是。但既然現如今他遠離過去的一切,有了新的身份,舊有的手段憑空消失,但雙眼失明之後帶來的新的生活方式,讓他擁有别人難以複刻的工作方式。
醉意上頭的人在他耳邊斷斷續續地重複着充滿挑釁意味的話。得不到滿意的回答,便故技重施再次張嘴咬在他的肩頭。當然結果顯而易見。
面前的人心情起伏如此之大的原因是出在他身上。大概是“原來我們都是壞人,你為什麼不早說”這樣的想法。但在破壞氣氛的天賦和胡言亂語的天賦一樣頂級的人面前……他完全沒機會解釋。他比岚本人更了解什麼是犯罪組織、什麼是黑手黨,也知道身處黑白之間的混沌地帶會遇到什麼,結局又是什麼。
一念之差,他們的故事就會同現在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