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枕玉将小世子牽起帶走,一衆閹役見狀,行将提刀驅前,卻見段知樞慢條斯理揚起右袂,“都停手。”
天光昏沉,刑房四角炕頭之上皆燃酥油燭,火光如刃,撬開了暝蒙長夜,宋枕玉一襲荼蘼的嫁衣,一張細膩的玉容,俨似一塊千雕萬琢的白釉玉璜,立在動蕩的光影間,襯出柔韌堅實的紋理,段知樞在這位女子身上,看到了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意蘊。
宋枕玉亦在打量這位大人物。
約莫而立之年,身着綽約的绯紫蟒袍,蟒紋之下繡有桀骜飛魚,首戴一冠金钿武弁,腰束蹀躞帶,深目秀頤,一張如雪緞般幹淨的面容之上,透出幾許溫柔恬靜的女氣,看起來易教人頓生好感,若非宋枕玉提前知悉其底細,怕是要被這般一張臉,蒙騙了過去。
“民婦是小世子的母親,天色見晚,小世子一直沒回家,民婦心裡着急,遂一路尋着此處,方才唐突了掌印,萬望見宥。”
行刑途中突遇攔路虎,段知樞連細眉都未蹙半下,用白須拂子撚了撚手指,笑道:“原來是歸義伯家的小娘子,咱家一直久仰閨名,今日得見,果真有先夫人疇昔的儀姿。小世子既是要回府,咱家便遣人相送一段路程,聊表失迎之禮。”
如此好說話,宋枕玉心有微訝,原書描寫段知樞,其秉性如鼈,一旦咬定的東西,便絕不松嘴,小世子是送到他掌間的一塊磨刀石,被她要了回去,他焉會輕易放過小世子?
宋枕玉明面上溫婉承謝,心下到底留下一份心眼。
她帶小世子離開刑房後,一衆閹役面染隐憂,不明白段知樞的籌措,忡忡問道:“掌印就這麼放世子爺回去,二伯爺那兒,當如何交代?”
風雪打濕了蓬窗,段知樞溯起那一幕,笑意淡幾分:“方才發生過甚麼,你們便如實禀述回去。”
小世子是一張鋪開的白宣,他先發制人,在其上染就一片墨色,縱任那個悍婦把小世子接回去,又能如何?
小世子的那顆心,已經是黑的了,褪色也褪不幹淨,這個宋枕玉,不過是打江南來的沽酒婦,見識短淺,隻懂徒用蠻勁,在施教一事上,又能補救得了什麼?
等着瞧罷,小世子反水,那是早晚的事。
夜雪不知不覺落大了,送母子倆出宮的人,仍舊是先前的小黃門,曆經幾經周折,小黃門算清利害,一改輕慢的态度,整個人變得恭謹慎微,唯恐宋枕玉神思不虞,複提他去金明池正法。
宋枕玉的心思皆寄放在小世子身上,小孩在刑房時沒着履,赤着兩隻柴瘦伶仃的腳,霰雪拱入他的足心,腳趾和腳踝被凍出紅瘡,上邊趾甲生得很長了,也沒仔細修剪,這是一個常年疏于打理的孩子,宋枕玉心疼得簡直要化開,欲背他起來,結果伸出臂彎去,他卻緘默地避開,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秾纖鴉睫之下,目色生疏而惶恐,似乎宋枕玉方才之所為,有些吓着他了。
牽住她的兩根手指,大抵是小世子對她目前最大的信任。
假令「信任」折算為滿分制,宋枕玉目下估計連抹零頭都不夠,故此,他不能接受她更多的呵護和關切,她得循序漸進才是。
“天這般冷,你赤着腳行路,不冷嗎?”
裴丞陵讷怔片刻,漠然搖首,腳被凍得失去知覺,就不會感到冷了,僅不過在下晌,他穿着的狐絨毛氅下方,乍然傳了一陣持久的腹腸空鳴聲。
瘦小的人兒掩着肚腹,鬓發下一對绯紅的耳根,彰顯出窘迫的心事。
宋枕玉凝視小世子蒼白無色的面容,這才想起來,二伯爺送他進宮前,餓了他整整一日,目下的光景裡,小世子應當還水糧未進。
宋枕玉從袖袂之中摸出一塊白芝麻烙餅,遞至裴丞陵近前,柔聲問,“出來接你的時候,行得倉促了些,隻帶來這個,你要不要吃?”
到底是十來歲的小孩,臉上藏不住心事,裴丞陵瞅見烙餅,僅一眼,瞬即挪不開視線,黑白分明的邃眸,曳出一絲剔透的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小手,幾番要伸起,可又囿于什麼,擡目忐忑地留意宋枕玉的神态,行止變得踯躅,最終,小手怯怯地垂下去,不敢去拿。
宋枕玉呼吸不經意滞了一滞,想起小世子在伯府裡寄人籬下的那兩年,負責掌饬中饋的是二伯母,她應是擅自克扣過小世子的月例,使人送來的膳食,應當好不到哪裡去,甚至連一塊烙餅也弗如,這也是為什麼,小世子為何會用稀罕的眼神,看着烙餅。
宋枕玉心間一片脹麻,似教鹽水泡過,在當下攤開他的小手,将烙餅穩穩妥妥地放在掌心間,“這塊是你的了,盡管吃罷,不然要涼了。”
烙餅靜靜攤放掌心間,纖薄的餅皮散餘溫,白芝麻鋪就的餡料裡,還氤氲着誘饞的香氣,裴丞陵的視線在烙餅和宋枕玉巡睃幾番,終于确認她話裡的真實,這才大口大口吃起來。
吃至一半,驚覺宋枕玉在笑望自己,裴丞陵兩腮一鼓一鼓的,常年結霜的眸,頭一遭露出腼腆的神色,俨似一隻圓絨絨的小松鼠,煞是可愛。
殘晝将褪,天間露出三兩浩淼的星辰,眼看快到宮門前,氣氛逐漸變得溫馨起來,宋枕玉隐抑住揉他腮幫子的沖動,趁熱打鐵,溫聲問,“烙餅好吃不?”
裴丞陵點點頭。
“還餓不餓?”
裴丞陵下意識點點頭,但顧及到顔面,很快搖了搖頭。
“回府後,做好吃的給你,好不好?”
裴丞陵點點頭。
曆經一番交談,宋枕玉有些啼笑皆非,“你怎麼隻會點頭和搖頭,可以說話的呀。”
裴丞陵垂下眼睑,嘴唇下癟成一條細線,陷入持久的沉默,襯出幾分惕冷的模樣,仿佛宋枕玉剛才提出了一樁很過分的要求。
這樣的神态,俨似藤蔓上軟趴趴的毛刺,不輕不重撓入宋枕玉的胸口處,翛忽之間,她意識到一個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問題。
從刑房到宮門,從接觸他的那一瞬,抵今為止,她從未聽到小世子開口說過話,連隻言片語都不曾有,他太安靜了,安靜到不尋常。
在他這樣的年紀,不應當有很多話來說嗎?
直至出宮門前,宋枕玉尋了諸多話題,誘導小世子開口,然而小世子給予她的反應,除了點頭,便隻有搖頭,泰半的時間,他蜷縮在自己的安全殼裡,格外安靜,宋枕玉想撬開他的金口,堪比難如上青天。
遠處有暮鼓鐘聲傳來,蔡嬷嬷在馬車前靜候久矣,當下見着宋枕玉牽着小世子出現在宮門前,身上淋滿風霜,蔡嬷嬷一直懸起的心适才落地,忙扶着母子倆上了馬車。
許是稍微裹腹,懷裡抱着暖手爐,身邊又是可以稍微信賴的人,裴丞陵腦海裡繃緊的細弦,松弛了些許,屈膝靠在車壁處,俄延少頃,在辚辚的颠簸聲中,困意襲身,漸漸然入眠。
宋枕玉見他入睡都是防備的姿态,很是窩心,一行小心翼翼抱起他,手掌輕輕墊起他的後腦勺,讓他舒适地枕在膝頭上,一行輕聲吩咐車把式,讓馬車驅策得平穩些。
宋枕玉沒将宮中發生的原委告訴蔡嬷嬷,隻是問起小世子不開口說話的事。
甫提及此,蔡嬷嬷倏然紅了眸眶,“兩年前大夫人走後,大伯爺常年染病,卧病在塌,根本顧不上小世子,是以,小世子沒少受各房少爺的欺負……他思念大夫人,經常躲在大夫人生前的寝屋裡,一個人待着,能待上一整日,也不說話,小人喚他,他反應廖然,那個時候小人意識到,小世子委實是太沉默了。”
蔡嬷嬷垂首揩淚,低歎一口氣,望向宋枕玉,“不實相瞞,小人在去歲便尋大夫給小世子看過,那大夫診治之後說,大夫人辭世打擊太大,小世子心中痼疾淤積深久,才導緻了失語,此疾無藥可醫,療愈與否,一切得看天命……”
宋枕玉垂眸看向小世子,他纖瘦的背脊繃直,線條嶙峋,脆弱又被動地陷在她的膝窩裡,似是睡得有些不安穩,他的眉鋒蹙起,呼吸變得輕薄如紙片。
原來,是兩年前遺留下來的痼疾嗎?
那麼,剛才她百般設法讓他開口,根本是在為難他啊,她在不知情的情狀下,往他的舊傷上撒鹽,小世子雖然沒有明晰的反應,但心裡想必很難受罷。
宋枕玉将薄絨毛氅往小世子身上掖了掖,她不應該這般急于求成的,哪怕小世子說不了話,沒有關系,也不打緊。
讓他開口說話,并不是當務之急,一切要慢慢來。
比及馬車踏着轱辘聲回至歸義伯府,宋枕玉輕輕抱起他,回至蘅蕪院。院中攏共四進,中間一進是歸義伯書房,東廂房是大夫人元氏生前的寝處,西廂房便是宋枕玉嫁給大伯爺的喜房,小世子住的地方,在最東邊的跨院裡。
歸義伯秉性清寒,不曾納妾過,填房也隻有權作沖喜之用的宋枕玉,因于此,這偌大的蘅蕪院,人煙極是寂寥,無異于是伯府裡被遺忘的一處角落,同冷宮别無二緻。
真正望到小世子所栖住的地方時,宋枕玉吐息一滞,放眼過去,一張圍子帳床、一塊圍屏,并一角苎麻被,除此之外,别無其他。
宋枕玉行上前去,随意踹那帳床一隻柱腳,突聞「喀嚓」一陣斷裂之聲,整座帳床庶幾不堪重擊,數塊柱腳坍塌在不斷泛散冷氣的地面上,宋枕玉望之哂然,制床的木頭早已朽蠹,也不見府内管事來更換一張新床。
她的目色在屋中細細巡睃,隆冬時節裡,朔風在北牆的支摘窗凍出幾塊窟窿,冷風肆虐灌入,屋内教人如墜冰窟,好歹是堂堂世子爺的住處,不安置暖坑地龍也便罷了,禦寒的衣裳總得有幾件罷。
隻遺憾,她在寝屋裡逡巡一遭,愣是連個衣櫥的影子都見不着,倒是撞着了幾隻餓死在角落裡的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