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枕玉:“……”
這般蹩腳簡陋的栖住環境,怕是連仆役都不如。
宋枕玉将裴丞陵暫抱至喜房裡安歇,吩咐蔡嬷嬷照看,當下換上一身黎色褙子和缁色襖裙,循着原主的記憶,提裙朝着蘆雪院去了。
可巧,抵院的時候,宋枕玉便見一位桂绫襖青緞掐牙襦裙的夫人,挽着婦人髻,正叉腰在軒昂壯麗的院子裡,雷厲風行地給一位伏跪在地的丫鬟掌嘴,那個丫鬟不是旁的,正是水月。
水月鬓發淩亂,面顔浮腫,告饒連連。
朱氏一見着宋枕玉,便擱下掌雷,撚起近旁侍婢遞來的絲帕拭了拭纖手,言笑晏晏迎上來,“哎呀,玉娘子來了,我這正訓斥下人嚜,可給你見了笑話。”
朱氏說着,一晌熱忱握着宋枕玉的手,一晌乜斜水月一眼,解釋道:“這個蠢婢沒照管好小世子,這也便罷了,竟還讓你拖着病軀去宮中尋人,這可丢了歸義伯府的顔面,這種玩忽職守的人,我少不得要管教一番的。”
宋枕玉略略挑起了一側眉,朱氏三言兩語,将所有罪咎推至水月身上,反倒将自己從中摘個幹幹淨淨,這番話聽着關切小世子,但朱氏的态度,卻是輕佻假意。小世子差點成為閹人的事,被朱氏四兩撥千斤般的揭了過去。
朱氏到底是有些來頭的,她母家祖上幾輩都當大官,就拿她的舅父來說,是大内翰林院的太傅,是先帝的老師,現在在長安開了一座書院,桃李遍天下,德高望重得很,這朱氏自當也神氣異常,下颔仰得恨天高。大夫人元氏是劍南道節度使之女,尚在世時,朱氏亦是不曾放在眼底,更遑論是現在出身微末的填房。
宋枕玉眉眼牽起笑弧,當下反握住朱氏的手,懶得扯那些彎彎繞繞,直截了當道:“我這次來,是想請二夫人将小世子過去兩年克扣下來的月例,悉數奉還,我好侍候小世子的起居。”
沒見過讨錢,還能讨得這般理直氣壯的。
“玉娘子才剛過門,便是這般替小世子着想,多少也是為我分憂了,”朱氏摁下心底蔑然,露出一副欣慰的神态,展袖道,“此事好說,蘅蕪院光有一個老嬷嬷可不行,我這兒撥一個聽話懂事的丫鬟給你罷,在我身邊待了四五個年頭,什麼夥計都幹得,可比那個蠢婢好使喚多了。”
敢情這又是變相往蘅蕪院安插眼線?
宋枕玉唇畔浮起一絲輕笑,進逼道:“空有下人使喚,沒有銀錢調度可不成,小世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衣食住行都要把好關,還請二夫人行個方便,将小世子該有的月例度支下來,否則小世子有個好歹,恐辜負大伯爺臨終所托。”
宋枕玉字字句句都扣緊了歸義伯,尤其是後半句話,更是加重語氣,朱氏納罕地睇了這位填房一眼,心中微有異樣,但面不改笑色,“既是如此,我再多添幾個仆役到蘅蕪院便是,也使人吩咐廚房,近些時日多關照一番小世子。”
朱氏這番話,以退為進,将宋枕玉的話給堵死了,這可真是應了原書之中的描寫,慧黠精明,算計明晰,半點虧也不給自己沾上。
朱氏正待去吩咐仆役,讵料,宋枕玉突地捏緊她的骨腕,淡聲道:“仆役與月例,我全都要。”
宋枕玉驟然沉下腕力,一下子将朱氏的纖手捏得生疼,朱氏目露駭色,沒想到頭回打照面,宋枕玉就敢跟她撕破臉,正要厲聲怒斥,卻聽宋枕玉漫聲道:“你知道我進宮時遇着了誰麼?”
在朱氏驚疑不定的注視下,宋枕玉娓娓道,“是掌印太監段知樞。最近年底了,吏部要考評六部官員的政績,聽聞二伯爺行将從工部侍郎擢為工部尚書,二夫人不妨想想看,若是我把你們幹的這些腌臜勾當,捅到段掌印那處,讓其參上一筆……”
宋枕玉驅前一步,在朱氏耳畔輕聲道,“您試試想,二伯爺升遷的速度,趕不趕上他貶谪的速度?”
這一席話,說得雲淡風輕,卻如平地驚雷,在朱氏耳屏處炸響,她被宋枕玉的氣勢震懾得說不出話來,這人,根本就是一頭護犢的母狼啊。
朱氏張了張嘴唇,“不可能,憑你的身份,怎的可能會見到段掌印,你定是在诓瞞——”
“若二夫人不信,我這便進宮去,在段掌印面前,自有說法。”言罄,宋枕玉後撤數步,轉身便走。
朱氏見宋枕玉這等近乎壯士斷腕般的氣魄,話中不像是摻假,心間打了個突,忙追前挽留住她,“玉娘子何至于此,區區兩年的月例罷了,且等我給你取來。”
宋枕玉在庭院的古柏下靜候,朱氏去了一趟銀庫,使賬房取了一定數量的月例,便踅身而返,宋枕玉掂算了一番,小世子月例是三兩銀子,兩年算下來攏共七十二兩,數目對上了,宋枕玉剛要離開,卻聽朱氏道:“玉娘子不是說月例和仆役都要麼,這個丫鬟名喚綠橼,幹活是最利索的,你不妨帶去蘅蕪院,好照顧小世子的起居。”
宋枕玉淡掃一眼,眼前這個丫鬟約莫雙十年華,着碧荷色襦裙,一副敦厚老實的行相。宋枕玉沒推拒,柔言呈謝。
臨行前,朱氏低聲吩咐綠橼:“給我看好宋氏,但凡有甚麼風吹草動,即刻告與我知,明白否?”
今番,這個宋氏竟敢對她出言不遜,擺明想踩到她的頭上,門兒都沒有!
宋枕玉取回月例,翌日便拟下一份詳細的單子,既是要延請成衣鋪的裁縫匠,給小世子做幾套四時成衣,且要去重新修葺小世子的院子,還得給他打添置一套全新的屋具。
成衣的事體,一并交予蔡嬷嬷和綠橼去操辦,宋枕玉則負責修葺院子和添置屋具的事體,這些事體極耗工序,她要躬自把關。
接連半個月,宋枕玉幾乎跑遍長安城所有木匠鋪子,讓木匠師傅看屋型、設計适齡的屋具,曆經大量而詳實的市場調查,宋枕玉适才發現,長安商品經濟發達,但物價昂價得離奇,七十二兩,她眼中的巨款,放在現實之中,僅能勉勉強強裝修好院子,如果将所有的錢财都投入修葺之中,那便不能給小世子添置新衣和新物具了。
怎麼辦?
她要怎麼做,才能保證在不超支的情狀下,将目标都實現呢?
宋枕玉剛離開一家木匠鋪子,轉首便見到對面的木材鋪子,快年底了,那個木材主估計是要回鄉過年,行将清倉,目下正在低價抛售一批從南蠻進口的橡木,宋枕玉的視線在那一批橡木處,細細流連了一會兒,隻消七兩銀子呢。
翛忽之間,計上心來。
宋枕玉走入木材鋪子,将那一批橡木購置下來,她又去購置一堆筆紙、墨線和鋸刀,回至伯府已是傍夕,綠橼本在院中傳暮食,見着宋枕玉風塵仆仆,帶了一批小山似的橡木歸來,震懾得碗盅都捧不嚴實了。
蔡嬷嬷看到宋枕玉連用膳都顧不上,攤開墨紙筆氈,繪摹出拔布床、座椅的樣式,納罕道:“玉娘子這是做什麼?”
“我給小世子打一套嶄新的屋具,過新年用。”
蔡嬷嬷不可置信道:“玉娘子竟是還有匠人的手藝?”
看這美嬌娘弱柳扶風的,怕是連一柄錘杵都拾不起來罷?
宋枕玉有些不好意思,她記得前世九十年代,當時商品經濟匮乏,家裡買不起家具,她時常跟職人出身的祖父雕木做家具,桌椅櫃榻,這些她都打過,上漆她也不在話下。
假令不是今午趕巧撞見木材鋪子,她差點就忘了自己竟還學有這門手藝。
“噓,小點聲,我暫不欲讓小世子發現,想給他一個驚喜。”
蔡嬷嬷領命走後,宋枕玉适時将小世子喚到身邊,進行每日溫馨問候。
“今日有沒有好好吃飯?”
裴丞陵點點頭。
“那晚膳吃了什麼呀?”
裴丞陵小手縮入袖内,腮幫子繃得緊緊,垂眸不語。
他似乎隻能回答封閉式問題,對于開放式問題,他習慣保持緘默。
宋枕玉今夜繪制屋具圖,行将繪制到非常晚,眼下已過戍時光景,小孩得要早些睡,熬夜可不能長身體。
這一段時日,她都讓小世子睡在喜房的床上,她則在喜床前打地鋪,小世子怕生,不喜外人靠近,以他隻能牽住她兩根手指頭的信任程度,宋枕玉還達不到能跟他共枕眠的資格。
但今夜,小世子似乎有些不一樣。
宋枕玉放他去睡覺,但小世子不肯挪步,拄在原地不動。
宋枕玉感到匪夷所思,屈膝俯身,平視着他,“是不是我不在,你睡不着,你想我,陪你睡?”
小世子這半個月因飲食質量增升,原是毫無血氣的包子臉,變得溫潤清隽,淺茸茸的睫羽形成了一個漂亮柔軟的弧度,在眼睑之下聚成一個橙色淺影。
目下,裴丞陵眼睫顫了一會兒,如小雞啄米似的,小幅度的,溫吞吞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