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會……答應陪他一起睡嗎?
裴丞陵心中揣入一隻小兔子,心膛惴惴,點下腦袋的一瞬,他即刻生出莫大的悔意,深覺自己有失妥當。
覺察宋枕玉在看他,這教裴丞陵視線不知該往何處放,隻得垂眸望着地面。
他想要靠近她,她會不會覺得他黏人?府裡的大人都喜歡獨立自主的小孩,母親生前也一直教導他,人之一生,隻能依靠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
她應當也不例外,不希望他依靠她罷?
裴丞陵心緒須臾亂成一鍋粥,非常害怕那滋長出來的期待,得不到理想的回饋,他補救似的,趁着宋枕玉做出回應前,便欲蓋彌彰地搖搖首,腦袋搖得跟紡車似的。
他不要她陪,要她陪的話,那不就意味着,他開始接納她了,認可她了,認為她可以代取母親的位置嗎?
不行,絕對不可以,父親已然背叛母親,他絕對不能背叛。
裴丞陵适才發現剛剛那靠近接觸的想法,有多麼不理智,他自己也完全可以睡覺,他一個人,也可以的。
一定是宋枕玉這半月以來的守候、相伴,教他生出「這個人可以依賴」的幻覺罷。
一直以來,他喜歡待在昏晦陰暗的屋子裡,黑暗的環境讓他擁有充沛的安全感,這樣一來,任誰也尋不着他,他就不會受到欺辱。
現下,為何他會生出這樣的心念?
甚至,生出這樣一種,原本絕不該有的,眷戀、不舍,的念頭。
——是因為,在刑房一片昏晦的光影裡,她朝他伸過來的手嗎?
掌心間的溫度,擁有不可思議的溫暖,能将他的手完全裹住,比及她牽起他,他的第一反應不是甩開,而是隐微地希冀,她能一直牽他,讓這份柔軟的溫暖,在他手上,停駐得越久越好。
——或是因為,在出宮的道路上,她給他一快溫熱的烙餅嗎?
過去在府内,過新歲時,非常想吃一塊胭脂色的艾草糍粑,但二伯母會用竹藤使勁鞭笞手心,好吃的食物輪不上他,所以,看到那一塊烙餅,他竟是覺得奢侈。
真的是給他的嗎,她是真心誠意、給他吃的嗎,她沒有像二伯母在袖裡藏着竹鞭,待他上當時好掴他手心?
她果真沒有這樣做,而是把烙餅放在他的手上,用溫柔的語氣說,這塊烙餅是他的,是給他吃的。
沒有藏起的竹鞭,沒有兇兇的責罰,隻有跟母親一樣熹暖的笑靥,以及熨帖的行止。
為何對他這般溫柔?溫柔到……他對她委實難以保持,警惕和疏離。
知不知道,這樣做,甚至也會讓他催生,不該有的依賴。
這半個月以來,一直默默觀察她,她不僅沒有掠奪母親的嫁妝,反而,替他從二伯母那裡,争取回屬于他的月例。
她完全不是,不是他預期之中的面目。
目下屋子裡多出另外一人,裴丞陵竟是享受起這樣的陪伴,入睡前,隻消想起她在不遠處,他莫名覺得好安心。
一個習慣一旦養成,遂如一株樹苗在泥壤之下,生出夯實的根柢,時而久之,他竟是無法忍受過去一人睡覺的日子。
蟄伏在陰暗角隅的撲蛾,原來潛意識裡,如此渴盼燭火的光與熱。
他想要,殷切地想要,宋枕玉陪伴在身邊,但畏懼這份期待,會被辜負,還有,怕背叛母親。
此些敏-感又矛盾的思緒,如纏絲,攪得裴丞陵不敢直視,趁她道出拒詞前,他趕緊搖首,把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掃拂入内心最深處的角落。
讵料,腦袋上方,悄然落下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宋枕玉很輕很輕地揉揉他,笑色熙和,“糾結個什麼勁兒,不敢一個人睡,并不是一件不能啟齒的事,你有什麼事,可直接同我說。”
宋枕玉想起什麼,拿起裝訂成冊的宣紙,遞至他跟前,“往後想對我說什麼,可以寫在紙上。”
裴丞陵半塌着眸,嘴唇一翕一動,欲從唇齒之間醞釀出話來,隻遺憾,愈是想要出聲,那喉管越是沉疴,仿佛教凍寒的絞索絞住,迫得他齒隙一陣痙攣,好不容易醞釀出的話辭,一下子,連着吸入的氣息,湮滅于喉舌之間。
俨似嗓子上,栓就一重緊箍咒,隻消有說話之念欲,喉管與肺腑,俱是生疼無比。
裴丞陵望定眼前約半截手指厚的宣紙,俄延少頃,邃目露出一絲恹然,悒悒地将其掬入懷中。
宋枕玉安撫小世子去東廂房歇下,及至身前的小人兒傳了均勻呼吸聲,她複起身,輕手輕腳自袖袂之中,摸出一卷軟尺,稍息,尺身如淼淼雲緞在床榻蔓延開去。
既然是高定款兒童房,那便要躬自量身打造。
宋枕玉丈策一番裴丞陵的身量,四尺半,約莫是一米五,照此看來,尚未達到适齡男孩該有的身高啊,真的跟一塊瘦棱棱的小芋頭似的,今後還得多加補補。
一燈薄照松窗月,宋枕玉踅回書房,重燃燭芯,攤平紙面,撚起吮飽墨汁的一掼椽筆,校準墨線,仔細将屋具樣式繪摹而下。
食案、桌案、香案、畫案、帳床、衣櫥、坐具、屏風、凳墩……
日頭打飛腳似的逝去,距大年夜尚不足旬日,宋枕玉将所有屋具的樣式設計出來,開始到院子裡打木鑿具,好在蘅蕪院坐落于伯府一處偏僻角落,任憑鋸木聲聒噪,各房的伯爺夫人亦均聞不到。
為轉移裴丞陵的注意力,宋枕玉便吩咐蔡嬷嬷,隔幾日延請成衣鋪的裁縫匠,到府邸裡量裁新衣,也讓貨郎來,讓小世子挑揀喜歡的玩具。
到底居于好玩的年紀,見着圓墩上的人馬轉輪,八寶紋紙格,玳瑁盤,小陀螺,紅色佛塔,棋盒,蹴鞠,并一對小铙钹,裴丞陵的眼眸便挪不開了,原是漠然渙散的黑眼珠,俨似有了一個明晰焦距,當宋枕玉告訴他,每樣都可以選時,裴丞陵沒有猶豫,選定玩具堆中的蹴鞠。
對着它,他能玩上一整日,精力使也使不盡。
安撫好小世子,蔡嬷嬷卻隐隐憂心起來。
相處好一段時日,她發現這玉娘子,悉身上下,竟是毫無一個閨秀該有的面目,嬌滴滴的姑娘家,放着針線活不做,放着詩賦不吟,放着胭脂水粉不施,放着家常碎話不唠,放着府中夫人不去結交,放着清福不享,竟是跑去院子裡,幹這些危險的做活兒。
可這不是,男人才會幹的差事麼?
假令稍有些微不慎,出了個岔子,該如何是好?
雖說是為了小世子,但如今小世子根本不受寵,更不受那深居簡出的老太夫人待見,宋枕玉讨好他,也壓根兒撈不着絲毫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