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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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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氣得差點砸了茶盅,全然沒料着會遭緻怨怼,心底陣痛:你娘可是大家閨秀出身,自不可能學那悍婦,做這種有失閨儀的事罷?!

争吵的,從來都是女子。緘默的,從來都是男子。

裴仲恺自敗北的那一刻,臉容陰沉得可以擰出水來,他極為懊悔自己主動挑起這一場蹴鞠比試,他居然會輸給一個小鬼和一介弱女子,這種奇恥大辱,切忌不能傳出府邸,否則教工部的同僚曉得,他這侍郎的威嚴就難立了。

目下,他更怕宋枕玉令他兌現賭注,此前他堅定裴崇會赢,所以才敢妄下大賭,如今淪為輸家,何其羞恥!

他佯作沒事人一樣,意欲罷宴而去,結果,宋枕玉攔擋在前,朗聲道:“裴二老爺不會不記得,您還欠世子爺一個賭注,尚未兌現罷?”

周遭的視線如鋪天蓋地的草箭,紮得裴仲恺如芒在背,他即刻端起大男子的架子:“不過是一場兒戲一般的比試,随口說說也就罷了,又豈能當真?”

宋枕玉莞爾道:“古者常言「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失信爽約者皆小人,裴二老爺是京官之中的大人物,想來是有言必信之人,是也不是?”

居然還掉書袋,用古人的真言來挾持他!

宋枕玉三言兩語便教裴仲恺進退維谷,他的處境一時變得極尴尬,他若是不兌現賭注,那豈不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反證自己是個小人了?

裴仲恺臉色僵硬,盯着裴丞陵,那眼神恨不得盯出一個深窟窿,深吸一口寒氣,道:“你提個條件罷。”

裴丞陵身上裹着宋枕玉披上來的狐絨毛氅,氅棉溫和,完美包藏住他潛藏在體内的戾鬼與禍心。

右手藏在寬厚袖袂的内側,那一柄繡漆匕首,在指根之間纨成了一道淩冽的刀花。

裴丞陵眸色沉寂而湛明,假定可以的話,他希望現在用這一柄利器,取走裴仲恺兩隻眼珠。

但他望着宋枕玉的恬靜笑靥,默了默,終是将匕首斂了回去,摸出一牍宣紙,搦筆蘸墨,寫一行字,撚起紙緣,翻轉過面兒,遙遙呈給裴仲恺看。

「給宋枕玉道歉」。

六個軟萌的幼圓墨字,力道卻如此斬釘截鐵。

宋枕玉見畢,心尖梢頭處,覆下一團薰暖的和風,不錯啊,小世子懂得給當娘的挽尊了,沒白撐腰啊。

裴丞陵提出要求以前,她心裡存了些隐憂,畢竟是原書之中最大的反派人物,因出身不幸,且飽受苛待,小世子對這個裴仲恺必是攢有不淺的恨意,她也做好心理預設,倘若小世子提出了一些悖逆良善的要求,她勢必要将他糾偏過來的。

今次看到裴丞陵的要求,宋枕玉表示極為欣慰。

裴仲恺見到這個要求,頗覺顔面掃地,但又有這般多的人看着,他隻好硬着頭皮,拉下臉道了一句:“嫂嫂,對不起,此前是我出言不遜,唐突了你,望鑒諒。”

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宋枕玉一直惦念着裴丞陵膝蓋處的傷口,要帶他回蘅蕪院處理,行将告離,但朱氏顯然不欲存心放過她,忙驅前道,“話說回來,宋氏過門有一段時日了,我們還未谒過蘅蕪院,擇日不如撞日,玉娘子,我們現在還有些時間,不若去蘅蕪院小叙一番罷?”

若是誠心想要拜谒,早在過門後的翌日就來了,何至于延宕至年後?

宋枕玉知曉朱氏沒安甚麼好心,但并未推拒,便是大大方方延請衆人去了蘅蕪院,她且先去吩咐蔡嬷嬷備白茶,綠橼待客,她則要去取些跌倒膏藥來。

方離竹橋,乍入庭院,朱氏有意帶着三夫人與四夫人,去探一探小世子的院舍,朱氏想要抓住宋枕玉私吞小世子月例的把柄,在她的預想之中,隻消尋到那些以次充好的劣質屋具,就相當于尋獲罪證了。

另兩位夫人,三夫人杜氏是抱着結交的心思,四夫人吳氏跟朱氏交好,倒跟朱氏心思差不多。

偕行而來的幾位少爺,心思比較别扭,他們極少來此處,因為蘅蕪院在他們眼中就是個荒僻之地,寂寥又寒碜——

直至他們看到裴丞陵的院子内部造相,以及那一塊占地極為敞闊的蹴鞠場。

院子裡,案與桌、椅與凳、櫥與櫃、台與架,假山與花植,凡所應有,無所不有,樣式新穎,又不失古雅之韻,做工極是精湛,用材是真材實料的橡木。

再去看新辟的蹴鞠場,竟是比蓼風軒還磅礴,那原本荒棄的廢園,皆教宋枕玉開墾出來,場地之上,不僅可以踢蹴鞠,還可以捶丸、關撲、打馬球,但在蓼風軒裡,就不能這樣。

朱氏見狀後,整個人懵然了。

這般溫馨而飽具生活氣息的景緻,真的是宋枕玉一手布置出來的麼?

那些手工打造的案幾櫥榻,竟是比她斥巨資遣外頭匠人打造的好要好,看得她有些自慚形穢。

朱氏發現裴崇在盯着裴丞陵的書房和蹴鞠場看,忙扯住他,命令他跟自己離開。

宋枕玉這般寵溺小世子,早晚得将他慣壞,如此縱容下去,心肯定野了,往後念書的時候,就極難訓導。

女子無才便是德,宋氏連女子的淑德也不具備,更遑論是才學,待到二月份上學堂時,看她怎麼教小世子功課,小世子連話也不會說,肯定也在學堂混不下去罷。

現在,赢過一場蹴鞠就嘚瑟成這樣,果真是鼠目寸光的人下人。

“這都是你娘布置出來的嗎?”三少爺裴岱驚歎,星星綴滿眼。

比起心眼多的夫人,少爺倒沒這般多彎彎繞繞,在這樣的年紀,性情時常搖擺在善惡之間,前一息還充滿惡意與欺弄,下一息可能就表達出良善和稚氣了。尤其是男孩,看到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一言一行之中,自然會不吝表達出歆羨之意。

裴丞陵淡淡地點了點頭。他對裴岱不熟,但對方未在真正意義上釋放過惡意,少爺群體當中,唯裴崇馬首是瞻,裴崇命令衆人孤立他,裴岱怕受排擠,也一起孤立,但現在,他對裴丞陵院子和蹴鞠場的羨慕,全然打敗了排擠的恐懼。

“哇,那你娘好厲害!”裴岱道,“我以後可以來找你玩嗎?你的蹴鞠場比蓼風軒還要大。”

裴丞陵那貧瘠的虛榮心,此刻如稻田的麥穗,受到淋漓飽滿的灌漿,他心情暖烘,故作沉靜地接受了這些羨慕,全然不知,自己竟是接受了宋枕玉被外人稱為他母親的稱謂。

但他同時也高冷着一張臉,不太想答應。

這樣的地方,隻屬于他和宋枕玉,怎麼能容忍外人來?

他隻想讓宋枕玉的眼神落在他自己身上,讓她去看别的小孩,他就莫名不悅。

宋枕玉已經拿着跌倒藥膏,坐在庭院廊庑下,朝他招手。

裴丞陵露出一副「以後再說」的表情,朝着宋枕玉走過去。

更确切而言,他的行姿,俨似是朝着主人奔騰而去的小狗。

宋枕玉發現有少爺來主動尋裴丞陵搭話了,感到寬慰不已,小世子終于不是形單影隻的人了。

将裴丞陵的小腿放在她膝上,悉心上完藥後,給他揉了揉膝蓋骨,說:“蔡嬷嬷買了一條鳜魚,今晚邀請三少爺來蘅蕪院一起吃飯,怎麼樣?”

裴丞陵立刻惕着一張臉,生出了一絲危機感。

宋枕玉見他扁嘴,以為是在表達不喜歡吃魚的意思,遂輕輕戳了戳他的腦袋,意有所指地說:“吃魚魚對身體很好,可以長高高噢。”

——這是嫌棄他個頭矮嗎?

裴丞陵笃定,宋枕玉一定是将他和裴岱做身高對比了。

裴岱确實比他高,但也就高那麼一丁點而已。

裴丞陵眸色黯了黯,瞬即鼓起金魚腮,在隻準宋枕玉看見的視野裡,露出一絲委屈的小表情。

或許正是因為個頭矮,才會被她當成小孩罷。

裴丞陵心中生出許多難以言喻的心緒,一種不想被她當做小孩的念頭,是前所未有的明晰與強烈,他雖然不懂這種念頭為何憑空冒出,竟是毫無任何預兆可言。

好想成為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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