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玉娘不應事先相詢,我的意見和感受嗎?”
裴丞陵一副黯然的模樣,眼周泛泅一絲薄紅,嗓音變得喑啞,“将我突兀地托予一介外人照管,會讓我認為——”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宋枕玉胸口有一塊地方,猝然之間坍塌了下去,這一瞬,她恍惚意識到,自己做了一樁越俎代庖的事,小世子的心思,是何其的敏-感,他有一個固定的交際圈子,允許誰進出,皆是他欽定好的,那是名曰「安全感」的心内疆界。她今次将吳鈎安置在他身邊,無異于是未經他的允許,擅自将吳鈎闖入他的心内疆界,小世子原是風平浪靜的心,發生了巨大動蕩,安全感岌岌可危,他變得比平素要脆弱與易碎,甚或是,會引發對吳鈎的敵意。
成年人也許覺得這種感受很細微,很可笑,甚至覺得矯情,但宋枕玉代入裴丞陵的立場,不難感受到他所感受的情緒,他素來缺乏感情回饋,很難一下子适應新的變化。
諸如環境變化。宋枕玉永遠都記得,裴丞陵入學第一天的稠紅兔子眼,扒拉着允執堂前的戟門,用支離破碎的眼神,眼巴巴地看她離去。尋常的少年,不知多渴盼上學堂,他們不費太多的氣力,便能融入新環境,但對于裴丞陵而言,面對一個陌生的環境,他必然會感到惶恐、不安、忐忑、畏葸,是以,他需要付出多一些努力與時間來适應。
諸如人際往來。他是空降插院生,同第二學年的生員一起讀書,學堂上普遍形成各自的團體與圈子,其堅固程度,堪比城池營壘,他們不太歡迎外人。平心而論,在這樣固化的環境裡,裴丞陵很難尋到與他們共同的話題,也更難交到推心置腹的朋友,他必然會曆經一段孤獨的時光,不論習課、出恭、用膳,還是做其他事,很可能一直是一個人。不過,人唯有咽下了孤獨,才能逐漸變得堅韌與成熟。
她的少年,想必都遇到這些挫折和困難,但從未尋她訴苦。
宋枕玉覺得,她今刻需要盡可能用正向的感情彌補他。
她徐緩傾過身去,拂袖抻手,環過他的肩膊,手掌貼在他的後背,胳膊的力道逐漸斂緊,将他整個人順勢攬入懷中,嘴唇靜靜懸近他的耳前,用極是輕柔的嗓音道:“傻瓜,我怎的可能會不要你。”
簡簡單單一聲,如穿花蛱蝶,震翮一下翼翅,在裴丞陵的心海驟然掀起千仞飓風。
他繃緊的唇角稍微松弛了一些弧度,就勢摟住宋枕玉的後頸,俯下首,鴉黑的睫羽掩藏一片貪嗔般的眷戀,下半張臉深深埋在她的頸窩處,晦影覆蓋住他真實的情緒,削薄的嘴唇,貼着女子頸部柔膩的肌膚,蹭撚片晌,一翕一動:“那讓吳鈎離開,好不好?我能照顧好自己。”
竟是撒起嬌來了。
宋枕玉正色解釋道:“吳鈎乃系綠橼的族弟,綠橼臨終以前委托我,給他謀一侍衛的生計,我對她有諾,自然要踐行。”
這是她的底線,堅決不會退避分毫,隻能竭己所能,争取裴丞陵的理解。
裴丞陵默了一會兒,他看着宋枕玉後頸的肌膚,雪白剔透,讓他生出吻齧的沖動,以教她識清,她是他的人。但裴丞陵喉結緊了一緊,克制地忍住心欲,故作乖馴地做出退讓:“那玉娘亦答應我一樁事體罷。”
行啊,還學會讨價還價。
宋枕玉松開他,胳膊肘抵在膝面上,掌心撐着頤面,偏首打量:“什麼條件?”
裴丞陵用餘光淡掃在堂廚幫下手的人影一眼,回視道:“玉娘給我尋了位侍衛,那我也尋一位侍衛給你。”
言訖,還特地強調:“是女侍衛。”
宋枕玉頗覺稀罕,但投桃報李,素來是裴丞陵的行事作風,她好奇道:“你怎麼給我尋一個?”
裴丞陵并不依序作答,一錯不錯地望定她:“我自有辦法。”
這一夜過得還算風平浪靜,至少小世子與新侍衛達成了短暫的和解,沒再因着什麼蒜皮動起拳腳,宋枕玉能歇個安穩覺。
翌日上學,亦是風平浪靜,未起争執。
午牌正刻,裴丞陵本欲尋崔珩磋商事宜,讵料,崔衙内主動尋上門來,喊了院廚最昂價的菜系與冰鎮蔬果,擱放在裴丞陵近前,搓搓頸上的月牙玉石,殷勤地道:“哥兒,這菜符合胃口麼,還想吃什麼,盡管吩咐小爺,這葷菜有些多,假若覺得膩煞了,此處有冰鎮的羅浮橘,還有窖藏的荔枝脯,可以解膩。”
這厮有事求他。
裴丞陵不急了,未動筷箸:“有何事相求?不妨直接道來。”
崔珩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道:“後日便是公試了,哥兒你就是最大佛腳,能不能借小爺抱上一抱?”
裴丞陵垂落眼睑:“我不會助你考弊。”
“這說得哪的話兒,小爺我雖是個不學無術的混不吝,良心不多,但好像又有那麼點,所以自不可能幹狗苟蠅營的勾當兒。”
裴丞陵淡淡擡眼:“那你是?”
“若是得了丁等,下半年就得重考,這個考規你曉得,對于射課、禮儀課,隻消是考察課,小爺再差勁也能混個丙等,但對于閉卷的學目,就那個鐘夫子的經義課,小爺壓根兒沒太大的把握。”
“你可以去翻小爺的那些經書,去歲春初擱至現在,都還是嶄新的。”崔珩露出委頓之相,道,“若是得了丁等,我爹在官署同僚面前肯定沒面子,他老人家勃然大怒,會一氣之下鞭死我的,還克扣月例!”
裴丞陵聽明白了崔珩的需求,指腹扣着食案,道:“我待會兒回學堂畫重點,下午的課你甭上了,去後山背書,申時末刻回來,給你捋一遍重點。”
崔珩的臉上,就差謄寫個「喜極而泣」四大字,他摟住裴丞陵作勢親一頓:“哥兒,你是我唯一的哥兒!隻遺憾你是男兒郎,要不然,小爺肯定花花轎子娶你過門!”
裴丞陵推開他:“自然不是平白助你,我有兩樁事,意欲請你襄助。”
崔珩挺了挺胸:“莫說兩樁了,愣是一百樁都好說!”
裴丞陵道:“第一樁,煩請你撥個女侍衛,身手要好些,職能是維護内宅安甯。”
“你莫不會擔心那童養媳婦的安危罷,”崔珩暗昧地笑了聲,“這也太容易了。”
他吩咐随身的傔從過來,耳語幾句,傔從領命而去。
崔珩道:“小爺辦事你盡管放心,一個時辰後,女侍衛就送至歸義伯府。”
裴丞陵點了點首,摸出一份折疊的紙牍,推過去:“第二樁,幫我查一個人。”
崔珩攤展紙牍,上面隻有一個名字,以及一柄樸刀的刀柄繪相。
“這人是誰?”
“我的侍衛。”
“在哪,今兒怎麼不見人?”崔珩左顧右盼。
裴丞陵指了指臨窗外的那株烏桕樹。
崔珩定睛望去,瞅見那參天的樹杈上不知何時,生出一道龐大的樹瘤,但仔細一瞅,發現那是個活生生的少年,刀疤相,抱刀斜攲在枝樁上,不聲不響,跟長在樹上似的。
數隻春鵲以為他屬于烏桕樹的一部分,還在他腦袋上做窠下蛋,這厮面無表情,愣是連眼皮兒都懶得掀一下。
崔珩:“……好,小爺使人去查”
裴家遍地是奇葩,他真得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