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枕玉是不提倡考試前,挑燈夜戰或是搞題海戰術的,她端着一碗姜絲玉筍素粥,伴随着騰騰乳白熱氣,搴開了門簾,行至少年近前,将碗盞擱放在桌案上,撫了下他的肩膊,“甯可早些起,也不可熬太晚,喝下這碗暖脾的粥,便去休歇罷。”
裴丞陵擱放下書牍,望向宋枕玉,她纖細的身子上罩着素色滿繡外衫,内襯是梨白色鵲紋合襟寝衣,搖冶燈火為她的身量描上鎏金色的鑲邊,夜裡的她,面容與白晝時有微妙的不一緻,目下的她,面容愈發柔軟,笑意也極是溫笃,本是挽好的烏髻,卸了簪钗,散成黑瀑青絲,熨帖地垂洩在瘦肩背後,一陣幽缈的桉油香氣,從衣褶、皮膚處泛散撲鼻,她的眼神,藏着仿佛能溺斃人的漩渦。
裴丞陵不敢直視過久,食指摩挲着青瓷碗盞的涼膩外壁,悶聲道:“……是不是每人都有份?”
宋枕玉端坐在旁側的杌凳上,一晌替他整饬墨寶,一晌聽着他的話,可沒聽明晰,她俯近身子,耳根傾過去:“你說什麼?”
仿佛為了配合他所處的高度,她屈了屈楊柳腰,一绺青絲柔順地垂落在頸側,她随手撩至耳根後時,在裴丞陵的視角之中,他能望見她凝脂般的右側顔,瑜玉般透着暈色的耳屏,蠶絲般柔膩的雪頸,還有小部分高翹的鎖骨,那合襟上的繭質帛帶很随意地縛着,系成蝴蝶的樣式,不是很緊緻,似乎隻消他抻手一扯,就能輕易地扯開。
裴丞陵的目色變得沉喑黯啞,還好,那一盞素粥拯救了他無處安放的視線,袅袅升起的粥霧,完美泯滅了他的真實情緒。
裴丞陵擰着白釉瓷勺,别扭地出聲道:“這碗粥,是不是每人都有份?”
宋枕玉略微揚起一側的眉,聽出了一絲端倪,這個家夥,擺明兒是在旁敲側擊,這份夤夜投喂的待遇,是不是獨一無二的。
先有吳鈎,後有柴溪,少年暗自較勁、試探、奪取她關注的小動作,她一律都看在眼底。
這算是小孩的吃醋嗎,也太可愛了。
宋枕玉淡淡笑出聲,決意滿足他的試探,一字一頓:“就你有。”
果不其然,小世子的唇角,肉眼可見地頂出一絲淺淺笑弧。倘若他的心情可以用氣候來顯示的話,頭頂上,很可能是一片朗晴的豔陽天,寂冷的春夜,也因此烘暖,變得格外溫和。
看嘛,小孩還是很好哄的。
“明日便是公試了,”就寝前,宋枕玉坐在羅漢榻前,對裴丞陵道,“不需要有太大的壓力,一切順其自然就好,平常心對待。”
這是小世子人生當中的第一場考試,她覺得重在參與,至于名次幾何,能否上紅榜,倒是在其次。
——「不,這場公試的意義不一樣。」
裴丞陵在心裡,默默反駁宋枕玉的話。
他要将她的身契,從老太夫人那裡奪回來,他想讓宋枕玉恢複自由之身,再不願與她在親緣之上有絲毫瓜葛。
畢竟去歲暮冬之時,她與他的父親,既未行周公之禮,更未在戶部落籍。
他無時無刻在祈盼自己能變得強大,教她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少年,而是一個成熟的男子。歸義伯府不是她真正的歸宿,裴丞陵覺得她的根柢,本是紮在更廣袤的沃野上,但被深閨禁藏在了此處。
他想擁有放飛她的能力,同時,他也想成為她在這天地之間的唯一歸宿,若想達到這般境界,除非擁有可以翻覆天地的權力。
在此一刻,裴丞陵在心中确證了某些事,将目光放得無限廣遠,似乎生平頭一遭,他真正看到了自己想要實現的抱負。
“但……我還是有些緊張,”裴丞陵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兩腮鼓成丘,眼巴巴地凝視宋枕玉,小幅度地揪着她的袖裾,輕輕地扯,“玉娘可以給我一點點鼓勵嗎?”
這一瞬,宋枕玉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在月色的照拂之下,小世子像一隻小狗狗,小狗狗隻有在非常信賴的人面前,才會翻過身,敞露自己柔弱的肚腹,讓主子用溫熱的手掌心去安撫與薅毛。
裴丞陵就給宋枕玉這樣的感覺,在不知不覺之間,他露出了不那麼自信的一面,偶爾畏葸不前,偶爾懷疑自己,這都是外人根本見識不到的樣子,他給她看到了這樣真實的一面,大抵是他覺得這樣坦誠,也沒有關系罷。
小世子和以前的他,有一些不太一樣了。
宋枕玉覺得她,和以前的自己,亦是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樣。
至于是哪裡不一樣了,她又闡述不明晰。
小狗狗還在嗷嗷等待她的鼓勵。
宋枕玉替裴丞陵掖了掖衾被,“我們的小世子最厲害了,一定可以過五關,斬六将。”
“這句話,是不是給其他人說過?”裴丞陵黑白分明的邃眸深深望着她。
怎麼連一句話的醋都吃?
“就你有。”宋枕玉溫和地牽起唇角,面不改色。
醋缸小狗這才安心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