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丞陵垂下眼睑,心中一絲隐微的觸動,道:“多謝太子鑒諒。”
“行了,先去六藝館考試罷。”李奭莞爾道。
裴丞陵換好儒生袍,便是徑直去了六藝館,還好這個時候,弈試才剛過去一刻鐘,整座場館之内一片喧嚣與躁動,大多數人并不十分看重對弈,三分落子,三分盲猜,四分在左瞄右瞥,暗中觀察旁人是如何博弈的,與他們對弈的棋師,對此情此況,庶幾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前頭陡地傳了一陣此起彼伏的熱議,不知是誰先帶頭起哄的:“咦,那不是東宮皇室的玉璜嗎?
“是啊!怎的會挂在裴丞陵身上?”
“真是深藏不露,他、他是太子殿下的人嗎?!”
“不知道啊,好在平時沒有得罪他,否則,我們肯定就吃不了兜着走!”
裴丞陵甫一出現于六藝館之内,短瞬之間,便引起了巨大的聲勢與轟動,無數複雜又詫訝的視線,俨似草船借箭一般疾掠而來,衆人看向他的眼神,囊括了各種各樣的情緒。
其中反應最強烈的人,莫過于裴崇了,他起初是震訝得不知所言,自己明明竊走了裴丞陵的儒生袍,他是怎麼按時備上一套的?按照裴崇的預想,裴丞陵會委托學谕回府取來衣物,這一來一回,時辰也就這般延宕過去了,帶他換上衣裳再去六藝館,這弈試怕是已經告近尾聲,這門課,他就落了個缺考的名頭,縱任是補考,也必不可能得甲。
但事态的發展,遠遠出乎了裴崇的意料,裴丞陵不僅按時抵達了考棚,身上竟是還多了一份東西,遠觀之時,深覺此物,泛散一陣烏澤,看上去計值不菲,随着裴丞陵的行近,裴崇也逐漸看清了這一物事的具體面目——
竟、竟然是一塊漢玉玄璜!
他疇昔聽父親裴仲恺提過,常在東宮深居簡出的太子,有一玉璜,乃屬君子重器,玉璜的質地,是最頂上乘的漢白玉,象征着一種峨冠博帶的文士地位,可與星漢齊肩,可與日月争輝。
這般一件國之寶器,為何會出現在裴丞陵身上?
明明上午還未曾見到過,怎麼目下就見到了?
簡直是教人匪夷所思!
難道,裴丞陵适才是遇到了太子麼?
可是,今日是公試,并非上課的光景,太子怎麼可能會來關中書院?!
裴崇又是愕訝又是嫉恨,翛忽之間,腦袋被姜大司正用銅尺敲了一下手背:“專心!”
裴崇猝然地回過神,适才發現自己方才走神之際,棋師已經将他的黑子重重包圍,他已經陷入了一團僵局之中,一時之間,進退維谷,難以覓得出逃之機。
崔珩在旁幸災樂禍:“裴狗要輸了!要輸了!輸得連褲子都沒了!略略略——”
裴崇氣得七竅生煙,敢怒卻不敢言,眼睛死死盯緊棋局,饒是想要保持專注,腦袋卻是被裴丞陵的出現所擾亂了,思緒全然亂成了一團漿糊。
崔衙内還想繼續無情嘲諷,還沒來及說話,便先是「哎呦」了一聲。
他也被巡考的姜大司正賞了一個闆尺。
姜大司正雖然不曉得,裴丞陵到底生發了什麼事,為何會遲考,但從裴崇的容色還是窺出一絲端倪的,他軟了心腸,寬仁地替他指了指空位:“你坐那兒吧,光線足些。”
弈試隻有半個時辰,耗去了一刻鐘,剩下的時陰也不算多了,裴丞陵言謝後,便迅疾告了座。
三刻鐘後,奕試結束,同他對弈的棋師起身道:“為師輸了。”
裴丞陵亦是起身見禮,道:“學生不才,是先生承讓了。”
很快到了下學的光景,夕陽西下,崔珩撈着裴丞陵道:“裴兄,那個裴狗藏了你的衣裳,咱們現在去堵他,将他摁在地上好生打一頓,如何?”
裴丞陵點了點首,淡聲道:“交給你了。”
崔珩納罕:“你不想見他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模樣麼?”
裴丞陵沒再說話,提着書箧,徑直走向了接他下學的宋枕玉。
崔珩幡然醒悟,在他背後喊:“你這老婆奴!——”
這一聲還根本不算小,估摸着當事人也聽着了,裴丞陵行路的步子陡然一頓,回眸,幽幽地凝他一眼,崔衙内一霎地毛骨悚然,登時收聲,轉身收拾裴崇去了。
宋枕玉接過了小世子的書箧,一晌理了理他被風拂亂的衣裳,一晌笑道:“衙内方才在說什麼?”
入了馬車以後,裴丞陵摟住她的胳膊,腦袋埋在她的襟前,鴉睫深靜地垂落下來:“不知道。”
接着,他報喜似的,拿出了太子許贈的漢玉玄璜,遞呈在宋枕玉的掌心上,原以為宋枕玉會驚喜地問他,這是哪位塾師贈予的。
哪承想,宋枕玉面露一絲異色,長久地凝視這一塊玄璜。
仿佛,這一塊漢玉玄璜,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他身上似的。
裴丞陵鴉睫之下黑白分明的瞳仁,輕輕曳動起一絲微瀾,修直的手指撚住她的腕心,鼻尖輕輕頂蹭那掩藏在衣襟之下的鎖骨,試探發問:“玉娘是識得這一塊玉璜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