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靛讓過身給生華介紹:“這是凱文,這些天在香港幫了很多忙。凱文,這是生華。”
“你好。這幾天謝謝你,凱文。”生華笑着伸出手。
“陳太見外了,我叫梁百川,叫我凱文或者阿K都可以。這兩天榮幸幫陳先生開車。我就是香港本地人,陳太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告訴我就好,還有什麼關于香港的事情都可以問我。”
陳靛聽着一口一個“陳太”意欲勸止,手上一緊被生華拉住。回頭看見生華笑着對他搖了搖頭。應該是原諒他了吧。
車子一路開上跨海大橋,經過大嶼山又駛進港島,凱文很幽默,講話喜歡摻着英文,陳靛這次倒顯得很随和,慢慢地也會把普通話、英文和新學的粵語放在一起,生華笑着聽,偶爾會問凱文一些問題。
有凱文在,生華還是會有點不好意思,有些不倫不類的正襟危坐在陳靛身邊,小手卻一直拉着陳靛。漸漸的發現陳靛總是有意無意的去拽一下自己左邊的衣袖。生華留了心,看他擡手扶墨鏡的時候手腕上微微發紅。她拉過他的左手,解開袖口扣子,往上捋,發現陳靛常年缺乏血色的皮膚上赫然種着一顆紅腫的突起,生華猝爾緊張起來。
陳靛剛剛才和凱文開玩笑,笑着任由生華擺弄,看見她盯着他手腕上的包發怔便反手撫她的背:“别擔心,丫頭,隻是蚊子咬的小包。”
生華擡頭看陳靛,眉頭皺在一起,瞳孔驟然張大。她複又拉過陳靛的手,輕輕用食指戳了戳那個小包,語氣居然緊張的顫抖起來:“疼麼?”
陳靛看生華如此緊張也皺了眉,聲音溫柔了許多:“怎麼會?隻是有些癢而已,沒事的。”他把她拉進懷裡,拍撫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生華完全冷靜不下來,她掙開陳靛的懷抱,拉着陳靛的手焦急的如坐針氈,不覺聲音也大了:“怎麼弄得?!沒來之前還好好的。你怎麼這麼不會照顧自己,被蚊子咬很容易感染的。現在可怎麼辦?”
在開車的凱文聽着後面的動靜有些莫名其妙:“陳先隻是被蚊子咬啊,calm down啦,陳太。這在Hong Kong很常見的,很快就會沒事啦。”說着掏出一個嫩粉色的圓盒子遞過來,“陳先如果覺得瘙癢難耐可以先塗一點平安膏,很涼爽的,陳太應該知道這個吧,在大陸都叫清涼油的。”
“清涼油怎麼行?!陳靛很容易感染的,他很容易生病,生了病很難好起來,你們太不小心了。這附近哪裡有醫院?”生華語氣裡有了埋怨。
比起生華,陳靛看着焦頭爛額的生華卻更擔心,“丫頭,别這樣,你聽我說,丫頭,”他把生華拉過來,捧着生華的臉看自己,“丫頭,冷靜點,我隻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很多人都會被蚊子咬,現在在熱帶,蚊子很常見,你也會被蚊子咬不是麼?沒事的。隻是蚊子而已,我自己可以對付的,相信我。”
生華的大眼睛裡映進了陳靛憂慮的面孔,淚水瞬間充盈了雙眼,她雙手環住陳靛的腰身,把頭深深埋進他的胸膛。像是生長在骨骼纖維裡絲絲入扣的一脈筋血,動辄隐隐作痛,她藏起來的是記憶,抹不去的卻是一段曆史。似乎擔心他已經是她生華神經裡一根既成的反射弧,每一次都會疼的發麻,疼到從她心髒穿過,直刺進陳靛的心髒。
陳靛心疼生華,他給她拭淚,把她摟緊。他希望能守護她一生,卻成了此生讓她流淚最多的人。世間安得雙全法,至真者,以虛情假意相較;至情者,以太上無情為惡;至性者,冒天下之大不韪;惜命者,最是以死相托。他之于生華,免不了曲中求全、直裡藏枉,可靜水深流,福至心靈,人海裡一場合歡燕好,菩提前又是幾度春秋?
“丫頭,我不希望你這樣。”
生華心裡難過,擡頭看陳靛:“我讓你失望了?”
陳靛笑着搖了搖頭:“你讓我心軟了。”
生華破涕為笑。
“可以幫我擦一些平安膏麼?”陳靛溫聲問。
生華坐起身整了整儀容,從凱文手裡接過平安膏,輕聲道歉:“對不起,凱文,剛才失禮了。”
凱文雖然有些不明就裡,還是笑道:“陳太客氣啦。陳太您擔心陳先天經地義嘛,你們夫妻恩愛,陳先本來也擔心陳太你坐長途飛機會不舒服,還特地叫人備了茶點訂了餐廳,特别gentleman啦。”
生華睜大眼睛看向陳靛。
陳靛失笑:“隻是定了位子喝茶。之前在唐人街你不是總喜歡去吃點心麼?我讓凱文推薦了一家香港吃點心不錯的餐廳,怕你飛太長時間胃口不舒服,就按着菜式備了相應的食材送過去。”
生華聞言紅了耳根,經不住笑意的摩挲着圓字小盒上的“平安”二字。盒子是很有年代的式樣,盒身的色澤粉的讓女孩子臉紅,旋開蓋子,熟悉的涼味使生華想起小時候母親指尖的虎牌清涼油。生華輕輕撚了一些涼膏,一圈又一圈的揉進陳靛溫涼的手腕上,仿佛滲進去的不是這些微的涼意,而是她心頭的點滴。
“靛,剛才是我太失态了,對不起。”生華細細的聲音流進陳靛耳畔。
溫暖的大手穿過頸邊的碎發直把生華摟進一個溫軟的懷抱。
“丫頭,你不用道歉,你隻是太累了,并沒做錯什麼。”
直到懷裡的嬌軀像隻粘人的小貓一樣安靜的不再動彈,陳靛輕笑,握着她的小手反複摩挲,嘴裡念叨着:“平安膏,平安膏,擦了平安膏就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是不是?”
生華卻蹭了蹭他的心口,向他懷抱更深處鑽去。
一世平安,是修來的福分。
晌午的深水埗擰着一股沉悶的水氣,如果悶是這炎熱的季候使然,那沉卻實實在在因着長街四圍一棟棟高不可攀的陳舊住宅樓,這些高層建築少則十幾層,多則幾乎占去了整片灰黢黢的天空,或奶色或赭粉,緊緊的壓在路肩上貼進人行道,兼着商販的排擠,逼仄的讓人望而卻步。本該是吵嚷的布景,偏偏靜的仿佛超然于維度之外,人流來來往往,卻如同深海裡挾洋流而逐往的熱帶魚群,仿佛是空氣裡的水蒸氣太多,一切動靜都消弭于分寸之地。隻有偶爾穿街而過的雙層巴士,像是大海裡魚群上遊間或一頭的藍鲸,他們鳴着空靈而悠遠的鲸歌吞海遠去。随巴士遠去的是街心島上沉默的阿叔阿婆的目光,那目光裡沒有太多的東西,安靜的如同他們逐漸枯朽的軀幹,長久的生長在身下的水泥座位上,成為生華眼中這城市的印記。
生華站在街這邊,向碰巧與之對視的一個阿婆颔首,之後便轉回了目光。
白底綠字的大幅門店招牌下長長的排着一條緩緩蠕動的隊伍,前前後後的人群裡說說笑笑飄着人們對共享天倫美味的憧憬之情。生華和陳靛站在隊伍的尾端,生華挽着陳靛,靜靜的倚在他堅實的肩膀上。
“Sorry啊陳先陳太,”小跑着趕來的凱文面露難色,“這裡車子不好停,耽誤了時間,讓你們久等了。你們是貴客,到前邊直接報名字就好了,不用這邊排的,是我照顧不周,Sorry啊。”
陳靛笑着搖頭:“沒關系的,是我跟麥老闆講不用特地給我留位子的,他這邊生意這麼好,不要耽誤人家做生意。況且’夏啖離枝,春食酒茶’,這時序亂不得。”
凱文聞言茫然。
生華笑着遞紙巾給凱文擦汗,耐心解釋道:“陳靛的意思是這享用美食也講天時地利人和,時事有序,按部就班,不是等來的沒有等來的鮮美,不是盼來的則沒有盼來的醇香。”
凱文恍然大悟:“了解了解。還是陳先陳太懂啊。”
生華笑:“那凱文,你不如給我們介紹一下這家餐廳吧。”
凱文一拍手,“欸!好好好。昨天陳先問我HONG KONG哪裡喝茶?我便講龍景軒。陳先便問我食過哪些菜品好味。我就講那裡是米芝蓮三星食肆,我是食不起的。陳先又問我平日哪裡喝茶,我就講深水埗這家,味道好價格公道,很多這裡的人喝茶來這邊的。陳先就說要來這一家。那時我很心慌啊,陳先這麼有身份,是常出入中環的有錢人,怎麼能來深水埗呢?陳先就說不是啦,說和陳太在美國也常去食點品,很少去米芝蓮的。于是就跟老闆點位子。這家老闆平日在旺角總店那邊的,不過那邊鋪子太小很不方便,今天特意被陳先請到這邊來,還備了專門的食材早上送過來。陳先對陳太那是一等一的好啊,陳太是有福啦!”
陳靛笑着搖了搖頭。
生華笑的兩頰生彤,指了指頭頂的大招牌:“這招牌你們用粵語怎麼念呀?”
“哦,我們念作‘Tim Ho Wan’啦,講多加好運氣啦。”
“我以前在倫敦念書有個廣州的朋友,我聽她說廣州那邊和這邊講的粵語不太一樣,是這樣麼?”
“欸,是會有的。我之前招待一個廣州過來的大老闆,我們都講廣東話,不過他經常get不到我講什麼。他們講話很慢,每個音都會講出來,講話很有感情,有起伏的,一個字一個字特别清楚。我們HONG KONG這邊都講自己講Cantonese的,我們之前是港英政府,講好多英文的,我們講話不太有起伏,很多小的音節我們都省掉了,這樣講話快一點嘛,time is money嘛。不過現在都在講要好好講廣東話啦,好多媽媽去送小孩學講話,普通話補習班啦,廣東話補習班啦。”
“那看來凱文你得好好給我倆補一補廣東話了。”生華笑着說。
說着三人已排到店前,凱文安排完便要走,被陳靛留下說是本就準備了三人份的食材,正好喝茶的時候給講一講茶餐廳的飲食文化。
三人被領到一個角落的位子,餐廳裝潢精幹但不富麗,服務的阿姨忙忙碌碌,店裡熱鬧,座無虛席。生華環顧,他們的位子算是鬧中取靜,陳靛雖說沒有特意要留位子,店家還是花了心思在調度上,專門給陳靛安排了角落的座位。生華照舊拿出随身的小沙枕墊在陳靛左腿下面,然後取出小藥盒放進他手裡,排隊站了許久,陳靛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水,生華取了小手帕給他蘸去了些許。
生華和陳靛學着凱文的樣子用桌上茶壺裡的水沖洗餐具,然後把洗過碗筷的水倒進專門備在桌上的一個大空碗裡,不多時便有阿姨收走那個碗,呈上陳靛一早選定的點品。
酥皮焗叉燒包,香滑馬來糕,香煎蘿蔔糕,黃沙豬腸粉。店家的四大王牌。和旁桌比起來,用了特制的餐具和精心的擺盤,看來是老闆悉心烹制,别具匠心。
生華入口便心悅,幾個月來長久的烤雞胸和沙拉膩味,熱乎乎香噴噴的中式點心瞬間俘虜了她枯竭的味蕾。酥皮外脆裡酥,叉燒馨香四溢,糕體松軟Q彈,香滑沁脾,腸粉入口即化,唇齒留香。比起唐人街上的點心店,這家店的點品的确更勝一籌,不過生華感慨,這點心美味如此,怕是跟陳靛特意選備的食材脫不了幹系。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優良食材自古便是美食的根基,陳靛雖從不吝與她自街邊囫囵一碗陽春面,但畢竟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講究起吃來也是當仁不讓。陳氏在倫敦的那家中餐廳更是空前絕後,主廚被陳老爺子寵的一時無二,春飲松花,秋與莼鲈,九月九蘇陽毛蟹當天即橫越歐亞大陸飛抵倫敦,成為尊貴食客盤中一味。
生華不覺看向陳靛,陳靛由于胃管加持一向少食多餐、細嚼慢咽,日日嚴格管控餐點時間和分量,雖說比病危時大有平複,可到底與之前的容貌而言多有消瘦。一念及此,口中的美味便不如舊前美味了。
陳靛投來疑惑的目光,目有笑意:“怎麼樣?還喜歡麼?”
生華淡笑:“當然,特别美味,我很喜歡。”
先前陳靛常陪她尋蹤覓迹遍攬美食,卻常常沒有胃口到咽不下飯去,每每背着她餐後在洗手間将吃進去的東西吐個幹淨。生華佯裝不知,可心裡到底難過,陳靛畢竟大病過一場,吃不得太花哨。時間長了,她便隻揀些清淡的來選擇,在家也很注重陳靛飲食的安排。就像凱文覺得不可置信,其實她和陳靛的飲食遠比外人揣度的清減許多。世人都知道陳靛精選餐廳斟酌食材待生華是極好,可生華明白,陳靛最用心的是陪她共進這一餐,滿桌環肥燕瘦,我之甘露君之砒霜。
生華輕歎。得夫如此,亦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