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他們在樓下購物中心裡的一家泰國餐廳吃飯,不是冬陰功就是青龍趸,不是豬頸肉就是大頭蝦,一桌子環肥燕瘦終于算是報了他早上的一“蛋”之仇。
生華這會子可沒功夫和他較真兒,從坐進餐廳開始她的手機就沒消停過,先是兩個陌生号碼接起來說是某某記者,生華通通使用陳靛剛剛現教的話術打發掉,後來直接一律拒接任何陌生号碼的來電。這還是她剛換上大陸的電話卡,也不知道号碼是怎麼流出去的。之後是廖士淳和Chelsea,生華摁斷後發消息借稱忙于應付不便接聽,留言之後再回複。微信上好友申請爆棚,周五剛加的幾個校友的對話框排着隊來吃瓜,生華一個頭兩個大,應接不暇。
陳靛看着對面心思全在手機上的生華,放下筷子。
生華覺察,搭眼心虛地看過來,幹笑:“抱歉。”
陳靛挑眉:“你又沒做錯什麼——不用道歉。”
生華咽了口唾沫,看他似笑非笑一張臉,心更虛了。
陳靛無奈:“吃飯的時候三心二意,會消化不良——你說過的。”
生華認輸,放下手機拿起筷子,卻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擔心姑姑會找我。”
陳靛喝湯。“換你是姑姑,你現在會聯系立場不明又存在潛在利益沖突的侄女麼?”
生華無言。雖然陳靛說得确實合乎事理,但感情上未免也太過無情。
“嚴格來說,”陳靛繼續,“你現在需要一個律師來代你對外發言,以規避任何可能招緻官司的麻煩。”
“我沒有錢請律師。”生華攤手直言。
“那就不發言。”陳靛擡眉,“現在情況不明朗,被曝光顯然非當事人自願,那症結便不在你,而若你當真溝通周昊天與韶善堂對壘,事已至此就事論事,無需多言。況且多說多錯,私下的通話記錄很有可能會在将來潛在的官司中被斷章取義——如果我是姑姑,我現在就不會聯系你從而将你置于尴尬境地。”
不能否認陳靛是清醒理智的,但——
“靛,”生華擡頭,不卑不亢地看着他,“不是所有人都是爺爺。”
聞言,陳靛愣了一下。他一側眉尾不由自主地快速跳動了一下,顯然沒有想過生華會這樣說。
看到對面他罕見地啞口無言,生華閉口不再多話,低頭拿起筷子去夾菜。
因而她沒有看到他僵硬的一張臉上,眼底一閃而過的刺痛。陳靛下颌緊繃,臉色發白,閉了閉眼釋放掉一瞬間聚集的情緒,随即挪開目光,沉默着也低頭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抱歉。”半晌,他沉聲說。
生華頓了一下,抿唇。
她不該提爺爺的——生華其實已經後悔了。不管怎麼樣,她不應該提爺爺來傷他。
她放軟語氣:“你沒做錯,不用道歉。”
餐後回酒店,生華很快便明白了為何聯絡自己的記者一時間井噴——她被人肉了。一些推特媒體人和資訊bot找到并曝光了她的領英頁面和臉書,甚至有人扒她牛津老闆的科研團隊主頁裡放的她的CV,還有人用谷歌學者去核實她發表的文章,以及她在哈佛參與的獎學金項目和所注冊公司的牌照。證據鍊清晰,故事完整,有圖有文書,短短一個多小時,她已經擁有了自己單獨的詞條——#生華位系?
這個詞條不算熱門,但在财經榜底已經時隐時現,可以想象但凡那些她身邊在移動端和她有過自我介紹且IP地域一緻的人都會被現在的平台算法推送這些信息,所以就會源源不斷地跑來求證。另一邊媒體們也樂于尋訪當事人的獨家發言,哪怕是捕風捉影。更令生華膽寒的是那些被曝光在她個人資料中的她的教授、學生、合夥人和朋友,她擔心記者們會不請自去騷擾這些她身邊本來和她一樣尋求一份甯靜的普通人。
恐懼的情緒像病毒在身體裡肆虐。雖然一早有過心裡預期,然而當血淋淋的現實擺在面前,那些不懷好意的猜疑,那些評論裡的風涼話,和用粵語發出來的、她甚至看不懂意思的字詞,這種無孔不入的侵犯都像是将她扒\光\了衣服就地輪\奸一樣令她驚恐。
經中午一餐不算愉快的午飯以後他們都有些沉默,陳靛看到網上輿論風向出現的嘩變後一張臉瞬間冷若冰霜,一言不發地踉踉跄跄拿起手機去客廳打電話。
“… You must be very pleased with your strategy. You don’t know I’m into her? Oh, it’s my fault. You know what, I am sorry. Millions of pounds on settlements and cease-n-desist orders in thousand times I had up-I thought that would have been a dead giveaway. But you are right. I should just tell you every time I’m trying to protect her from media intrusion, so we could avoid this in the future. Thank you for the tip. I appreciate it… It’s fine. You don’t have to apologize. I would agree with you, but then we’d both be wrong… Nothing is wrong. I’m fine. Do better moving forward. I suppose it’s the best we can hope for.(……你對自己的策略挺滿意的是吧?你不知道她和我在交往麼?哦——那是我的錯咯。你知道麼?真抱歉啊。數百萬英鎊的和解費,數不清的禁止令——我以為不會有比這些更明确的事實。但你是對的,我應該在每一次試圖保護她不受媒體侵擾的時候都敬告你一遍,這樣才能在未來避免此類事件對吧。謝謝你的提示,我非常感謝……那沒什麼的,你不需要道歉。我想同意你的,但那樣的話我們就都完了……何錯之有?我很好。繼續推進,做得更好。我想這是我們所能企望的最好結果。)”
客廳裡傳來他斷斷續續的講話,陳靛向來矜持不苟惜字如金,隻有與他相識多年或者甚為了解他秉性的身邊人才知道,什麼時候他開始長篇大論的陰陽怪氣,什麼時候就是他怒氣值沖向了頂峰,而如果你不是帶着解決方案來的或者膽敢現場表演“裝瘋賣傻”,他就會變得異常的冷酷無情以緻絕情,将你與他之間的關系逼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生華聽他在外面一通夾槍帶棒不留餘地,不待心中煩悶,趕緊收起手機到客廳去。
陳靛見她出來,便側過身冷着臉對電話裡說:“I’m done talking about this.(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生華站在卧室門口看他挂掉電話。
“他們是你的公關、你的律師,他們沒有義務去保護關于‘我’的私人信息。”她冷靜地看着他,直言。
他失去理智了。不論他自己真正到底有多麼深愛着她,生華想,但在這個冷漠荒誕、蠅營狗苟的世俗眼裡,她之于他不過像是那些攀龍附鳳、傍身大款的外圍女孩一樣是個随時可以用以犧牲自保的機會主義者。他的公關、他的律師,為他的名譽、權力和财富服務,不為他的愛情,也不為他這個人。當他和她同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時候,他身邊圍滿的這些以工時計費的雙手隻會離間他和她,保他向吃人的利益中心繼續靠攏,而獻祭她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普通人來分散輿情的注意力,然後榨幹他身上最後一滴還保有着人類自由意志和情感的心血。這些事實他不會不明白,相反,隻會在他詛咒一般的前半生和荒涼無一的親緣關系裡發爛發臭,較之她更刻骨銘心,所以何苦在此掙紮呢?生華不明白。
她退後半步背靠在門框上抱臂站在那裡,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内心一片荒蕪。
陳靛步履蹒跚地走上前來。他擡手撫着她的臉,幹燥溫暖的拇指指尖在她的顴骨上輕輕摩挲。他的掌心因為常年握拐杖、握輪圈有些粗糙,像是未曾打磨的璞玉,細膩潤澤都隻能藏在艱澀的表象下,不以身琢磨又怎能看得真切呢?
“I didn’t mean that at lunch.(午餐的時候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聽來格外的低沉沙啞。
——他以為她還在為中午時的拌嘴生氣。生華心累,想到自己說到底不該用爺爺來刺激他,便搖了搖頭,向他道歉:“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