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靛被生華卸了個七零八落,義肢、矽膠套、殘肢襪和各種衣物東倒西歪地散落一地,剩下半截身子一氣兒忍去半條命,又沒輪椅又沒拐杖,他困在堂而皇之立于大門口的餐椅上簡直不比動物世界裡荒野求生的一頭負隅頑抗的困獸。
陳靛央生華去幫忙借輛輪椅,實則不想她見自己窘迫。生華穿回衣服下樓登記,陳靛則異常艱難地挪下餐椅。來香港以後他左腿一直穿那條不戴矽膠假臀的義肢,此番卸去重重支具他是連好端端坐住都難,他側着身,右臀抵地,半截大腿發力,兩隻手幾乎是趴的,一路狼狽不堪地爬進浴室、攀上台階進入浴缸。
考慮到陳靛被晾在門口的窘境,生華跟客房部借到輪椅便自行推回了房間,豈料一開門沒見着人,浴室裡倒是已經傳來放水的聲音。
快意總像是賒賬,一定是要攢着、偷來不經意的,又未能全部做足了準備,才叫座。
那是個二百七十度視野的全景落地直角窗,長方形的浴池一端落在窗前,使得背靠在另一端的客人可以肆意盡享深灣之洋洋大觀。他在客廳的動靜下側目,逆光的背影挺拔寬闊,在黯淡的陰霾裡描摹着虬曲褪色的舊鞭痕。
她一路在通往浴室的走廊上脫\掉\底\褲、散掉發盤,一聲不吭地跨上浴池的台階,走到他面前,雙臂交叉着彎腰抓着裙\底自下而上拽起那條純白的裹身連衣裙自頭頂拔出、抛下,掀亂了那一頭蓬軟的長發。
雨霁初晴的天光接替衣料姗姗來照拂她寸\縷\未\着的胴\體,被起伏的山巒和幽深的巢穴剪裁出陽面和陰翳,在她邁腿落入浴缸的刹那撕開了烏雲的裂隙。
好日淩空,萬束歸朝。
他們在碧海青天下行雲流水,又在山雨欲來時風起雲湧,波雲詭谲雷電交加,乍晴乍雨的一上午,二人栉風沐雨,從浴缸的一端到另一端,從水裡到石台,前一晚的小别勝去萬千移步易景的清歡。
桃心臉有着一彎可塑性非常強的線條嘴,生華用兩根食指抵在線條的兩端,一會兒向上把它凹成笑臉,一會兒又向下拉成一張哭臉,看着實在醜巴巴的,她鼓起腮幫子,又給凹回笑臉,可惜這次再看這笑卻似乎假惺惺的——越看越像它道貌岸然的主人。
陳靛慵懶地耷拉着眼皮,湖藍色的虹膜笑笑看着她時陰時晴一張美豔又頑皮的臉。她粉唇微張,隐約現出兩排白白小牙在嫩紅如無花果一般多汁的牙膛裡鑽出來,虛撐的齒間咬進他剝掉皮喂給她的一隻乳白瑩透的小荔枝裡,心思全在玩他殘株,半銜着忘了吞含,眼瞅着汁水就要自齒尖沾入唇角,看來蜜餞一般的清甜。
陳靛情難自禁地低頭去吮吸那些肆溢的汁水,拆吃囫囵,隻把唇畔齒緣的南國蜜果擠軋出更多甘甜的汁水,一時間随着他二人的唇齒膠着沿着嘴角斷斷續續地溢瀉而出。他滑開唇瓣四處去舔舐補救,卻把她櫻唇一圈吃了個精光。
生華被他吻得有些氣喘,嬌嗔地推推他熾熱的胸脯,陳靛便溫馴地不再吻下去了,轉頭把吃剩的荔枝核吐進一旁的骨碟裡。
生華擡起手背沒好氣地去抹嘴邊黏黏的糖液:“哪有人吃荔枝吃人一臉的?”
“隻見妃子笑,不許明皇鬧?”
陳靛笑,抄起手邊的淋浴頭摟抱着她幫她沖洗手背。生華沖完手背雙手團水洗幹淨臉。
“明皇鬧沒鬧不知道,”生華谑他,趁他不備伸手搶過噴頭向他臉上就是一通呲,“但明皇一定很好色!”
四濺的水花來得猝不及防,陳靛被呲得滿頭滿臉,下意識伸手去擋,豈料他身下又沒戴假臀,沒了手臂支撐直接向一側載去。
生華眼看他要摔,這才趕緊扔了噴頭伸手去夠他想把他拉回來,奈何陳靛身形偉岸,雖然隻有半截,她照樣被帶着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和他一起掉回旁邊的浴缸裡。
陳靛眼疾手快,見生華撲過來,軀幹一翻墊在她身下——就這樣兩人一起滑進了浴缸裡。
好在浴缸裡的水還沒放完,兩個人濕成落湯雞。陳靛隻是嗆了口水便立馬爬起來檢查被護在懷裡的生華,确保了她白嫩纖細的四肢都好好蜷着沒有磕到浴缸邊緣才放心。
生華驚魂未定,抱着陳靛就是翻來覆去地看:“摔到沒有?哪兒疼?”又趕緊摸摸他的腿,“碰到腿沒有?”
“沒有。沒事。别怕。”陳靛任她到處查看,濕透的發绺還在不斷往下滴着水,最後捉住她慌亂的手攥進心口把她牢牢摟進懷裡,另一隻手從背後環抱着、安慰地拍撫着她的背。
“沒事的,沒摔着,就是,咳——我們可能又要擦幹一次了。”
陳靛這回學乖了,爬出浴缸先擦了擦左髋下面戴好矽膠假臀。
生華還濕漉漉地呆呆坐在浴缸邊緣,怔怔看着他背後駭人的馬鞭永久留下的深一道淺一道的痕迹,其中那條最粗、顔色最深的印記發生在他病危之前,挨完那一記痛下狠手的鞭笞,他再沒能當面喊那老人一聲“爺爺”。
“靛,我有點兒害怕。”生華曲腿坐着,直勾勾地盯着他背後那些交錯的疤痕,慢慢抱起自己的膝蓋蜷作一團。
陳靛詫異,回過身瞧她,随手撸起額前濕哒哒地碎發,随即撐起雙臂徹底轉過身來,拖着殘腿挪到她面前。他伸手,挽起她眼前散落的幾縷濕發到耳後,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說:“别怕,沒事的,浴缸裡有水,摔不壞的。”
生華垂眸,顧自說着:“曝光——編造你暗中支持管理層,也許……也許離間的不是姑姑和你……”
陳靛稍感意外,意識到生華是又想起那些惱人的世俗瑣事,于是不免憂慮。他莞爾,目光溫和地湊近她,看着她小鹿一般的眼睛:“難道不是因為發現我們已經查到利士邦捐贈金,所以想要趕在我們表明立場之前将計就計,先下手為強?”
“靛,”生華擡手撫摸他近在咫尺的臉,一字一頓,“如果,這個人,想離間的,是你與生姓呢?是你與我——是我們?”
陳靛沉吟,目光轉向一側似在思索什麼,随即轉回來,笑,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那,這個人,未免也太過不自量力。”
生華偏過頭,若有所思:“其實就算不拉CCU進來,通過周昊天和姑姑打擂台一樣可以把利士邦賣個好價,背後這人似乎——似乎是沖着你來的,又似乎是沖着我們……滿腹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