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細長錦盒，剔紅大漆，镂荔枝喜鵲圖，精美至極。
一支雙股銀钗，芙蓉花為眉，魚子紋為底，裡外纏枝紋，是件很老的東西。
一方木槿黛洋绉手帕，臨邊對齊折兩折，鋪墊钗下。
絹帕纏裹銀钗，一并從盒裡取出，兩字蠅頭小楷嵌刻盒底——旻嬰。
“昨天晚上，你說不知為何姑姑要找你講韶善堂，我也不解其意，于是想翻來你從鹭湖帶回的東西看看，便找到了爺爺贈你的這根钗。夜裡想你，記得你戴這钗好看的，拿來瞧，發現盒子底竟刻了字……”
她捧着小小錦盒蜷在他懷裡，他口中念念有詞，低垂的眸子裡全是她，圓鈍的指尖在她眼下摩挲，想要拭去一道道已經幹涸的淚迹。
“這钗——是姑姑的？”旻嬰乃姑姑表字。她怔愣地盯着手中朱匣。
“……卻在爺爺手裡。”舊疾發作，陳靛臉色依舊蒼白，垂着眼，接過她的問句。
钗寄情，古時戀人有贈别習俗，女子将頭上的钗一分為二，一半贈給對方，一半自留，待到重逢之日再合在一起。
“爺爺和姑姑……”生華恍惚，不可思議地喃喃。
“恐怕是的。”陳靛深吸一口氣，“大陸開放以後爺爺回國探親，八十年代，在上海，他們見過的。”
一切猶如夢寐，生華恍若隔世。那些自來港以後光怪陸離的所見所聞仿佛舊時代的皮影戲一般在腦中閃回：古樸凝重的鳳凰山府苑，手撫钗股仔細端詳的老人，謝峻筆下那副“不成體統”的《東坡朝雲圖》，那朝雲不像朝雲，原來像的并非自己，而是與她肖似的姑姑；天贶那日在鹭湖，初相見回眸間，姑姑那含情霏微的眸子在她發端凝滞，原是識出信物；當晚遊船泛舟，姑姑貌似閑問她日後打算竟是在探她意向，至燃燈時分，姑姑望向鳳凰山巅，因而流露出那惘然；還有那天夜裡姑姑講到八六年回大陸以後就講不下去的故事，和那戲曲裡帝王将相忽亨忽滅的宿命。真可謂——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那他們……”生華喉頭發澀。其實不肖多問，姑姑那晚便說，兄長嚴厲教條，又常年侍奉老爺子左右，門第森嚴哪裡容得下這等不倫？何況主母對她有再造之恩，他二人這段秘而難宣之隐情注定無疾而終。八六年大陸一别姑姑留□□守，半生歸來一個人送走了主母，擔起氏族駐港公館韶善堂之任，與白家的利士邦梁行互相幫襯，終得以在風雨飄搖的年歲中替命定之人守住了故土上一片容身之所。隻是——生華記得，老爺子歸港後姑姑是造訪過老人的，那些采蓮的姑娘們見過她——隻是，數十載後，韶華不複，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老爺子一直不曾拿出昔日相贈的銀钗與舊人相合，直到她和陳靛來到香港。
“爺爺不将钗還與姑姑，卻将它贈予你。”陳靛托着生華的蔥指，順着钗股梳下。
時過境遷，等閑變卻故人心，老爺子不再打算承姑姑之情。可他心裡是有她的——生華記得，老人濕濕的眼睛難得在注視着這支銀钗時喚起過短暫的清明。
“爺爺，是還了钗的，雖然沒有直接還給姑姑，而是還給了我。”雖然怨他對陳靛狠心，但那深宅裡的老人行将就木之際孤家寡人一個，何嘗不可謂孤苦無依呢？
陳靛思忖：“那天在鳳凰山，我見爺爺贈你銀钗，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爺爺為人深思熟慮，做事滴水不漏，不會随意贈禮而不言其明，所以那日你去鹭湖，我想到這钗大抵有用，就讓你簪上，果然——
“钗是還了。隻是還钗、還差，還差于你——爺爺回避了二人的私情，卻交代姑姑把韶善堂還差于你。”
終于，生華喟然長歎，像是莊周夢蝶，大夢一場醒來，我非我，蝶非蝶。
恍然間，仿佛回到天贶後一日清晨，南法假日風情的花磚陽台，蒼蒼鹭湖雲興霞蔚，遲暮美人徐娘半老，搭下洗盡鉛華的柔婉雙眸，在方桌對面徐徐給她講述着韶善堂近百年來光陰荏苒的故事。
韶善堂兼并利士邦——是姑姑的善始善終，也是她對繼任者的一個交代。
陳靛深深看着手握銀钗靜靜發呆的生華，她的側顔如一彎清潭中撈起的皎月，柔亮的眸子中是那些溫涼無常的人生境遇。
“阿生，可以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生華羽睫顫顫。不是她不想說，而是一時間心亂如麻、百感交集。一方面，感懷于前人古義、士死知己，人心之執着求取在人世的蒼黃翻覆間渺如魂煙，錯位遺憾在所難免。生華克己慎獨，卻并非道德衛士，爺爺與姑姑之情誼，無論合宜，唯餘惋惜，試問自己同陳靛又何嘗不是百般磋磨，傷彼傷己抵死纏綿，如今有幸相知相戀不過是命途垂青、偷得浮生罷了。另一方面，生華想到的是自己。如果像人們說的，人生是很多的十字路口，那此時此刻在生華面前擺着的，至少要算一個。接手韶善堂，意味着她很可能需要中斷或者放棄自己的學術生涯，這與她之前所計劃大相徑庭，雖說不上抵觸，但那種始料未及的驚惶和不甘想必任誰也不會舒服的。參與氏族事務、社會身份和責任上的轉變，意味着她可能會走進一條之前從未想象過的道路，而這條道路很可能會為她打開一些她之前完全沒有見到過的人生可能性，和挑戰。從前伴在陳靛身側，她終歸是窺見過那個湮滅理想的世道的，也因此在内心向那個世界築起過一堵透明的高牆，冷眼窺伺，金清水白，他若萬劫不複，至少還有她于萬千濁世中拉他一把，波士頓也好，故土紹興也罷，她終究會回到倫敦。她以往早想好的，日子是向前邁步，她滿心滿意地要邁到他的身邊。可是，當韶善堂如長石當道，生華才幡然頓悟，她原來竟一直把陳靛作為了自己一切人生選擇的主體。
“阿生，”陳靛的呼喚就在耳側，深沉慎重，“你可以不必告訴我你的想法，但，我想先告訴你：我想為你創造一個選擇的機會，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選擇韶善堂。而不是，就這樣塞給你。”爺爺贈钗，姑姑領命，多事之秋，風雨飄搖。陳靛的目光從生華身上移開，他望向窗外，窗外是他無法永遠庇佑她的三千世界。他在這樣的世上行走，從來不是他選，而是他從來沒得選，幼時爺爺操控，他以私奔反抗，到頭來傷害最深的卻是他最愛的生華。他睚眦必報，奪權爺爺試圖将一切緊緊攥在手中，方才發現屠龍者終成惡龍，命運從來直給，哪裡由得他挑揀？可即便如此，他仍舊想發狠一回豎起藩籬張開羽翼給她一個明确選擇的機會，即便知道天命難違蜉蝣撼樹，思維差錯一念之間，但這便是他的一念本心。
生華聽來心有觸動，她再次紅了眼眶，轉過臉張開雙臂環上他的脖子，把頭埋進他懷中。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難處，想想自己剛剛竟打算退而請律師息事甯人，豈不是将本就小心翼翼捧着一顆打滿補丁的心想要努力貼近的他越推越遠？
直到此時陳靛終于才敢仔細地擁住她。
“不用現在回答。想一想，去做你真正想要的選擇。”
他為她留足了躊躇的時間，但現實的時針是曆史的刻度，絕不會為她停歇分秒。
陳靛素來權變鋒出，新的策略很快上行下效，下午茶時間香港M報已經高調亮出增印版頭條《家族恥辱：僣主之手唔系伸出咁長？》，同時還推了個#AgentCost的标簽探讨舊式家族企業走向上市公司當中的代理人成本來諷刺陳靛同時作為CCU的職業經理人和家族辦公室實控人所雜沓出的灰色地帶。輿情一向有挂一漏萬的惰性本質，CCU大而化之，真金白銀的股價面前，生華相關不抵打牙祭的功夫，很快便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他把裡間卧房留給她安靜考慮，自己關在起居室接受盤問。每每這種時刻陳靛的壓力總會來自CCU董事會和股東，搶了個時差的優勢将将招架得來，他白着一張病容耐着性子緩兵電話裡的诘問，從善如流地平衡着各方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