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我出現的不湊巧了呢。不過……主君大人也變得會說悄悄話了。這是很難得的事,潮,可千萬别錯過。這時候就算說大膽一些的話,也沒關系哦。不如說……他正需要那樣的你……”
“……”哈迪達斯閉了閉眼,有些不情不願的開口:“撒拉弗,你喝醉了。”
“是……這樣嗎……”撒拉弗看了潮一眼,眸光不清不楚的幽暗。“我怎麼覺得不是,我眼中的你,你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你不知道,我有多好奇《命星卷宗》之中你們的結局,我有多好奇,我們的結局。”
“撒拉弗,我陪你回去吧,法芙尼爾做了宵夜,來嘗嘗好嗎?”
“不。”撒拉弗退後,避開了潮的接觸。她的笑容和夜風一樣恬淡,也和夜月一樣皎潔。每當她的身軀滑過窗棂,潮都會覺得,那是一片遊弋的月光,家鄉的月光。“我會轉告法芙尼爾,讓她不要急不可耐的現身打擾。潮,我是如此慶幸與你相識,也由衷的為你感到高興。”
“啊……謝謝?但是……”
撒拉弗忽然伸出手,将拂過潮面頰上的一縷長發撥開,順勢落在她肩上,将她轉過身,面對不苟言笑的哈迪達斯。
“無需言謝,潮。如果可以的話,你隻要享受當下,享受這份倉促的羁絆就好。晚安,願你無為長夢所擾。”
背後輕柔的推力消失不見,潮下意識回過頭,暮色四合。
空曠安靜的石台,即将承沐月色的洗禮。
“主君大人,原來您一直是這樣看待我的。”她沉下臉,向君王走去,一步一步,走向萬劫不複的命運。“梅德歐蘭特,也是這樣看待我的,是嗎?我才是你們眼中的暴君,是嗎?”
他的背後,月亮正在爬升,用不了多久,就會将他們全部籠罩其中,避無可避,如同他們迫不得已交彙的命軌。
魔女帶着怒火逼近,古龍展開雙翼高高擡起,翼骨上濃墨色的細密鱗片在天光中流淌着霓虹一樣的幻色。
哈迪達斯閉上眼睛,将對方的身影從腦海中抹除。隻有這樣,才能最精準的抵擋不知何時會降下的懲戒。但真的是這樣嗎,撲面而來的魔力甚至不能完全侵蝕到面前,她還不能夠算是一位完全的魔女,力量并不偉岸,更加不緻命。
正因這樣,梅德歐蘭特才有機會動手,雖然不清楚他們怎麼會有這樣大的野心與膽量。但哈迪達斯可以肯定,這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帶我來這裡,留下我,囚禁我,是為了殺死我,是嗎?主君大人,撒拉弗和法芙尼爾,她們會難過的。”
無論是對意志與精神,還是切膚的疼痛與傷害,都沒有發生。力量消弭無形,不知是中途放棄,還是魔力不支。在不受魔女力量影響的前提下,想要與他僵持,即使是早在魔神戰争之前誕生的先知魔女,也要好好衡量一番。
哈迪達斯睜開眼睛,潮就站在他的身前,相隔半臂遠,這距離近的有些過分,能夠讓她看清他衣襟上斜織的暗紋,以及鱗片排列的秩序。
“她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知道……龍類不會難過。”
“是嗎,主君大人,我忽然明白,您對我抱有那樣的看法,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作為國君,您甚至不了解您的族人,或許您記得每一位族人的名字,但是,也僅僅是記得罷了。”
他正沉默,潮則滔滔不絕。
“打個比方,您确實一眼就能看出撒拉弗她喝醉了,需要休息。但是,我卻看得出,她有些傷心。所以,您總是覺得我不懷好意,這也很合理,我無話可說。”
他開始真的有些内疚了,但這内疚很複雜,并且還需要一些更加合理的解釋。
“他們認為我是人類,可憐我也好尊敬我也好,在你看來,都是魔女的暗示乃至蠱惑。我不懷好意的留在這裡,是神意圖染指已經完全交付給神民的土地,是意圖颠覆民之國君的統治,重新收攏權柄,攫取信仰。”
難道不是嗎,難道會有神拒絕重獲原本握在自己手中的,那些流失的權與力,會有神拒絕信衆的供奉,無條件的信服與追随,哪怕隻是聆聽着聖殿中日夜不停的頌歌,哪怕隻是那可憐又簡單的幾個音調的變化與毫無意義的華麗辭藻,真的會有曾經享受過這一切的神,棄之如敝履。
哈迪達斯收攏雙翼想要質問,但無法開口。
她好像,輕輕一碰,就要碎裂了。
“看來即使剛剛真的發生什麼,你也隻會無動于衷。”潮看着他的眼睛,神色漠然,像是已經完全平複下來。“那麼現在,你可以動手了。”
“你覺得孤不會動手?”
她口中所說的無動于衷是他,但實際上,哈迪達斯很确定,她的雙眼,她完全放松的身體,在夜風中舒展的線條如春日柔媚的山脊,将與自己的決定魚死網破。
他有億萬個動手的理由,除去今晚,也有億萬個動手的機會。
他不會那麼做。
“也是,神的使徒,至偉奧莊嚴,至高潔傲岸,怎麼會輕易容許自己,自己的族群背負弑神的罪孽呢。”
“今晚也是賞月的好天氣,孤準許你在阿斯加德内散步,還有什麼别的需要,法夫納會一一安排好。”
“所以比起梅德歐蘭特,原來你更加懦弱,連直面自己的心都不敢。哈迪達斯,神之所以為神,并不在于她高居神座,而是在于她什麼都可以面對,無論信徒追随與否,無論遭到唾罵還是诋毀,神,甚至能夠直面自己的消亡。”她沒有回頭觀賞,而是踱步,與哈迪達斯擦肩而過。“但是,你知道嗎,我什麼都沒有做錯。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她一直走到了靠近石台邊緣的位置,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這個混沌不清的世界。
“如果我證明給你看,你還會這樣無動于衷嗎?”
“你不要……”
月白的影子一躍而起,沖向石台外的天空,如同沖破牢籠的鳥雀。
而後急轉直下。
他沒能說完,在她面前,他總是沒能說完,又或是沒能說出口。
但這一次,一切都變得大為不同。
哈迪達斯反射性伸手,衣帶劃過手心,遊魚般迅疾。他低頭,衣裙翻飛遮蔽她的身體,黑發鋪展如翼,淹沒她的臉。但那雙眼睛,最該被夜色模糊的雙眼,卻愈發清晰,攝入他的眼底,他的心髒。
那是神的注視,垂死的神,她在想些什麼。
還會是什麼愚蠢的,做什麼無用證明的念頭嗎。
來自茫遠的塔底,赫汐拉血一般的豔烈。
爬行生物溫涼寬闊的脊背上,潮睜開眼睛,嘴角帶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這一次,是一箭雙雕。
原來,她的軀體固然擁有極強的恢複能力,但肉身畢竟有所限制,她的意志才是真正堅不可摧的東西。能夠在受到緻命傷害的瞬間消散為混沌的魔力團,而後重新凝聚為新的軀體。也就是說,當時面對承澤的粗暴對待,她實際上已經完成了一次意識重塑。
找到這種瀕死的感覺,掌握它,習慣它,享受它。是不是就能夠沖破物理上的桎梏,進行無所顧忌的穿梭。
是不是就有可能離開這裡,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隻要想到這裡,她就禁不住手腳發熱。
從哈迪達斯的背上躍下,她落在柔軟的原野草甸上。巨龍早在她立身的瞬間重新凝實為人形,伸出手臂,試圖給她提供一個穩固的支點。
拂過手背的力道輕盈如雲,她的身影纖薄如娟。
“這裡能夠俯瞰阿斯加德,是整個烏拉諾斯月色最好的地方。孤時常帶着…………”
直到潮把目光轉向他,哈迪達斯都沒能說出那個名字。
“近幾年,倒不常來。”他頓了頓,面對這樣一雙映着旖旎月色的眼睛,實在無法有所隐瞞。“你無須在意孤的想法,至于梅德歐蘭特,亦是如此。即使這片大陸所有族群都想了結你的性命……這件事也沒有那麼容易實現。孤自然不屑于此。”
“……”尖刻的誤會使人無所适從,他們互相猜疑又互相證明,這麼一出鬧劇,平靜下來之後,才覺得極端荒誕。“抱歉錯怪了您,主君大人,謝謝您不計前嫌的救了我。”
“無妨。”哈迪達斯忽然就想笑,剛剛那麼非黑即白的決絕,和現在的無措對比起來,顯得她驟然生動不少。“孤暫時沒有衰老到反應不及的地步。”
“您是在開玩笑麼?”
“不是。”
不是才怪,此刻良宵,潮懶得追根究底。
她是慣會用自己的身體達到目标的,不過以命相逼這還是第一次,不僅使得對方卸下防備,還解鎖了新技能,今晚收獲頗豐。
他們一同遠眺,夜幕下的阿斯加德平和安甯,地平線燃着火光,環抱恢宏的殿宇。巨龍歸巢,漆黑的影子在銀色帷幔覆蓋的石林間穿梭滑翔。遙遠的烏拉諾斯群山之巅,橙黃的月亮緩緩爬升。
哈迪達斯說得對,這裡是最适合賞月的地方。
原先小窗口中的景象,總是讓潮覺得這裡是個連月光都無法獲得自由的地方。
“還生氣嗎?”
“我并不生氣,主君大人,我隻是在為您難過。”
“神,也會為她的子民難過麼?”
“或許吧,我是個感情豐富的神。不僅會為子民難過,也會為很多東西,比如猝不及防的别離,比如來不及告别的過去,比如流逝的河水與一去不回的鳥兒,比如今晚的月亮,這些東西的存在,就會使人難過。”
哈迪達斯皺眉,她的這些話,說話的語氣,還有結尾的那個字眼,都令他很不喜歡。
人,她怎麼能如此自然的說出這個字。
還有她惆怅的神情,眼眸之中淋漓的霧氣,一切都壓抑的要命。
這感覺像什麼呢,渴求神明垂憐降恩的信徒曆盡千辛萬苦抵達神座,三扣九拜許下願望。結果神明拍着他的肩膀說,神明也有做不到的事,比方說像你一樣生老病死。
但是神明不需要生老病死啊,為這些不需要的瑣碎難過,誰來庇佑你的疆土與子民。
“怎麼,覺得我不可理喻?”
“你不像魔女。”
“哦?您沒有因為懷疑将我直接處死……該怎麼說,謝主隆恩?哦不對,呵呵,龍恩。”
“無需懷疑,直面孤的力量與意識,凡俗生物必定灰飛煙滅。”
“……”
潮打了個不顯眼的冷顫,從商陸到現在,她可是好幾次踩着鋼絲在懸崖邊起舞而不自知。每一件事回想起來都無比後怕,而冥冥之中恰好錯過這些的運氣,細想下去則更加後怕。
這種感覺,仿佛不知道是誰的手,推動着、拉扯着她向某些規劃好的道路一騎絕塵。
“這裡風有些大,你在看什麼……”
“月亮,被雲遮住了。”
她本是随口回應,哈迪達斯是萬古之君,但龍族的驕傲使他被歉意纏繞,哪怕隻是小小的念頭,也會因為他的性格不斷放大,最終放大到,遮蔽他已經目睹的真相。
來自格因火山的灰燼在雲中起伏翻滾,将月亮牢牢包裹,使得那抹清亮囿于方寸,無法逃脫。
哈迪達斯這才明白她所指的難過是什麼,龍族桀骜,甯肯舉族投身不死不休的戰役,也不肯向莫昂斯特妥協,不肯受外族制約分毫。這樣不願被束縛,認為自由淩駕一切的種族,他們的領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然剝奪了神明的自由。
事到如今,他才完全相信,潮的實力确實遠遠不足以勝任魔女這個身份。别的不說,她甚至還得步行爬塔。法夫納把她當成普通人類帶回來,也就不奇怪了。
為什麼盤踞此處久久不肯離去,為什麼族人們總是議論她的清澈無辜,一切都豁然開朗。
或許還未登臨神座的稚神,起初都像是人類。
敏感、纖細、脆弱、擁有孤注一擲的決心與信念,這樣才能成長為一位睿智且仁愛,能與子民共通相融的神。他能夠在那位蒙爾森年輕執政者的眼中,看到與潮相似的東西。
沒有什麼,比撫養一位神明,更加具有誘惑力與挑戰性。
這是第一次,他開始願意接受這些微不足道指責與改變,并且期待,他們比肩而立的那一天。
“是,用不了多久,太陽升起來之後,會有風驅散這些烏雲。”
“用不了多久麼?在我看來,阿斯加德的夜晚十分漫長。”
“因為你把休息的時間都耗費在毫無意義的眺望上。”每當得知她又在遠眺連影子都看不到一個的蒙爾森,他就感到心中燒起一股無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