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到處都是叽叽喳喳聲音,每一寸空氣都濕哒哒黏糊糊的地方,和阿斯加德根本沒法比。“當然覺得無趣。”
能千秋萬載的國度,當然要像這裡,溫暖厚重,這樣才能抵禦侵蝕與戰火。而蒙爾森,那裡的城牆能不能扛得住風吹,可能都是個問題。
所以,有什麼可依依不舍的。
花冠節,就那麼有吸引力麼。
這裡的壯闊山水,宏偉華麗的殿宇,以及他自信每一個地方都為了她精雕細琢過的廳堂内室,乃至她所用的杯盞寝具,難道連一個一吹就會消失的小小國家都不如。
他真的越想越氣。
剛剛就應該再晚點接住她,好好吓一吓這個不知感恩的……看在魔女的份上,他不想計較。
“哦?看來您很關注我,主君大人,我奉勸您不要這樣。”
“哦?擔心有什麼孤無法承擔的後果麼?”
以她現在的水準,哈迪達斯很想告訴她這樣的擔憂完全是無用功,通過剛剛的沖突,他自信将她掌握的一清二楚。
但那戲劇化的針鋒相對,确确實實隻是魔女的戲劇。
戲劇掌握觀衆的情感,而她,掌握一切的情感。
“……”潮側頭,認真的觀察了一番哈迪達斯的表情。“您現在所設想的那些後果,政權更疊什麼的,我才不感興趣。”
“是,嗎。”
空氣的溫度悄悄爬升,他有點忍不住了。
“是,呢。”魔女還不收口,學着他的語氣,還半眯着眼,充分表達出了對阿斯加德的不屑與唾棄。結果僵持了沒有半秒鐘,自己先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氣不氣?你氣死了吧?叫你說蒙爾森是毫無意義的地方,叫你欺負人……哈哈哈哈你就好像一個小孩,非要别人誇你的糖好吃,哈哈哈哈……别人不跟你搶,你還和别人生氣……哈哈哈!你幼不幼稚?你怎麼這麼幼稚……幾千歲,幾萬歲了,舉起翅膀的時候還是像挨打的小孩抱頭鼠竄一樣……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把我笑死了……我還以為承澤是叛逆期,沒想到,你們還真是子承父業,一脈相傳的傲嬌怪哈哈哈哈哈……”
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原野,一瞬間就消散幹淨。但這一點也不影響這串堪稱聒噪的話語在哈迪達斯大腦中一遍遍盤旋,一邊盤旋一邊丢下巨大的炮彈,落地就炸開變成他最難以忍受的那些黏糊糊又甜的膩人的東西,糊滿石砌殿宇,讓他無法起飛逃離這個瘋狂又惡心的地方。
“…………”長出一口氣後,他努力的放松後槽牙。“子承父業?”
“呼…………呵呵,沒什麼。”潮随意揮手,平複心情。“和我道歉,我就和你道歉,怎麼樣?”
“哼,孤不需要你的道歉。”
“诶呀呀,這可是你口中‘神明’的道歉呀~這樣也不願意低頭麼,嗯……可是我看你的表情不像是……”潮讪讪住口,倒不是她嘴下留情,而是覺得欺負小孩子沒什麼意思。“好吧好吧,那麼你和我道歉,我告訴你那些‘哈迪達斯絕對無法承擔的後果’,怎麼樣?這個條件很優惠哦,下次可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呢~”
确實難以拒絕,他感到那個“好”字,都已經溜到了舌頭尖,現在正被死死咬在牙齒之間。未成氣候的魔女罷了,連離開阿斯加德,不,連離開這片原野都做不到,她能翻起什麼大波浪。
“我拒絕。”
潮挑眉,這個答案不意外,君王當然不能被巧舌如簧的客卿牽着鼻子走。但他這是,放下身段了?
不過他有一句話說的很對,她是過去與未來的神,神的思量,凡俗永遠無法把握。
“哎呀,意料之中呢……不過,我還是會告訴你,那個絕對無法承擔的後果。因為我是個寬宏大量的魔女,不計較你的誤會和冒犯,反而會對你坦誠相待。因為你不知道,無法對我坦誠的你自己,有多可愛,呵呵……”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慌亂。
“當你長時間的關注某個并不熟悉的個體,你對她的了解會越來越多,越來越細膩,而了解的越多,也就越能夠發現她與其他個體的不同,直到你開始堅定不移的認為她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特殊的存在。而一旦某個個體在你眼中變得特殊,後果嘛……你要不要猜猜看?畢竟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隻要我說出那幾個字,你就會一口吃掉我呢。龍王先生,要不要試試,寶石、黃金,那些你喜歡的、無法拒絕的東西,和我,哪一個更可口?”
“……潮。”
這個後果何止無法承擔,簡直大逆不道枉顧倫理。哪怕總是守着靈魂殘破的馬爾,撒拉弗的所願都比這要貼合貼合實際。
“太過大膽,必定招緻災禍。”
“對我來說這可不是大膽,但對你來說确實如此。可是……你的壽命那麼長,也已經度過了相當漫長的一部分,甚至不知道接下來的部分還有多長,難道就不想做點大膽的事?總覺得我在乎的事物沒有意義,其實是因為你的生命也漫長的毫無意義了吧?啊呀……難怪你總是一臉苦相,我都替你覺得無聊。”
潮背對着哈迪達斯,随口胡謅。她站的無聊想坐下,但這裡的花莖都長到和她大腿根平齊的高度,坐下勢必影響視野。
“不想。”
真是奇怪,他的外表輝煌如同黑色的曜日,此時的聲音卻是被水淋濕的舊提琴。沉悶的尾音,在燈火通明的舞台上喘息。
越是燈火通明,越顯得他身上的皴裂與磨損是那樣清晰。
“哦?但願如此。”
據她所知,龍族天性好鬥,追求登峰造極的力量,對優勝劣汰有超乎想象的執着,最大的願望就是成為主宰但不隻蹲在野區,收集最多的寶藏,制造最完美的繭用以保存力量,終其一生就是在不斷變強。
這樣的種族,怎麼可能拒絕冒險。
她開始覺得壓抑天性的哈迪達斯有那麼點可憐,剛剛的比喻沒有錯,舉起翅膀的時候像挨打的小孩抱着頭躲避,翅膀下是他無條件庇護着的子民,是很可愛動人,但她其實想說的是,這很可憐。
自己在做的是最想做的事,麗貝卡哪怕讓身邊的其他人灰心也不肯動搖,撒拉弗也是,即使她守候的隻是戰士的亡魂,法芙尼爾從來都全心全意的照料着她。隻有哈迪達斯,永遠無法得償所願。即使他的願望或許有那麼一點普通,甚至幼稚。
就這樣擱置千百年,并且,還将繼續擱置下去。
隻要想到他那看不到盡頭的餘生,都将被此桎梏無謂的消磨。她就感到心髒被揪起了一小塊兒,不痛不癢,但酸的要命。
哈迪達斯對她的認識至少有一處是正确的,無論是曾經作為人類,還是現在作為魔女,她最擅長的就是感同身受。而無論是任何種族,對待能與自己感同身受的個體,都會平生親切。
“孤能得到的已經遠勝過其餘凡俗,對此……我心滿意足。”
被揪起的那一小塊兒心髒猛地抽搐了一下,綻開鮮紅的血花。
“能得到的?異族的敬畏,本族的追随?還是你堆滿山洞的那些不會說話的石頭?這些就夠了嗎?是心滿意足,還是……妥協?”潮轉過身,捧起哈迪達斯的手掌,将一朵盛放的桑格利亞放在他的手心。“如果隻是在今晚,在這一刻,那麼貪心一點點,也不是不可以哦~”
哈迪達斯閉上眼睛,世界變得愈發清晰,草葉花瓣摩擦,雲層拂過朦胧的月亮,還有他的心跳與她的呼吸,自然而然交合在一起,有些纏綿悱恻。
再睜開眼時,桑格利亞已經凋謝了。
“哎呀,按照遊戲規則,你超時了。”潮把青灰色的花莖撚起來,滿不在乎的晃動,幹枯的花瓣稀稀拉拉落下。“不過沒關系~”她随手丢掉光秃秃的殘枝,把自己的手放在哈迪達斯的手中。“這是我創造的遊戲,我們改變規則就可以了。來,哈迪達斯,試試看,你最想要做的是什麼,告訴我,我來幫你實現它,好不好~”
“你這是……想讨孤歡心?”
這猜測,連君王本身都覺得荒謬。她有高貴的身份,而他有經年的力量與威望,在一些獨處的時刻,他們可以平起平坐,這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共識。
不必谄媚,也不必讨好。
“對哦,我們水平相當,本就應該坦誠相待呀~”
“相當?”
潮禁不住眯起眼睛,提出質疑的哈迪達斯現在像是一架空調室外機,灼熱氣流從他周身猛烈向外噴射,她的所有頭發都被吹得直挺挺向後飛散開。此時如果不眯起眼睛,兩顆水汪汪的眼瞳一定會瞬間變成黑洞洞的枯井。
明知道這不會對自己有什麼傷害,還不甘示弱,可真是小孩脾氣。
“……”就在哈迪達斯以為她終于放棄勸說,收回這不輕不重的壓制時,魔女換成較之剛剛的雀躍稍平緩一些的語氣,目光沿着他的眉梢眼角滑動,像是在用手輕輕撫摸。“好吧,我承認你比我厲害很多很多,那我豈不是更要哄你開心啦是不是,告訴我吧告訴我吧,不然我會好奇的睡不着覺的。告訴我,我不僅會幫你實現,也保證不告訴其他朋友,怎麼樣?這個交易很劃算的哦~”
之前怎麼沒有發現,她這窮追不舍的架勢,比那些可能會帶來的所謂“變革”要更難以招架。
如果此刻一定要做些什麼的話,那麼。
他伸出手,将黏在她嘴唇上的一縷頭發摘下,捋在她耳後。
“好了,就這樣。”
她的目光稍顯呆愣,比起剛剛的步步緊逼與更加頻繁出現的狡黠與算計,這個眼神确實更加能夠讨他歡心。
“就這樣?”
潮有點反應不過來,哪怕她天賦異禀經手調情過的男女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哪怕即使在這裡,她也有自信确定自己認準的目标必定百發百中。
可是,他是龍啊!
是傳說中兇暴、殘酷,啃噬天日與神樹,灼燒冰川與山脈。甚至對待同族,都會因謀求力量的緣由自相殘害。
或許隻是在敷衍自己吧,可是,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溫柔的敷衍,尤其是來自窮兇極惡的暴徒。
不過不如說,正是來自暴徒,所以一切的溫柔,都更加溫柔。
而且而且,他還重新把自己的手握住了。
她覺得自己馬上要昏過去。
“嗯。那麼你呢?”
等等,其實仔細想想,他也沒有做什麼殘忍兇惡十惡不赦的壞事。大部分龍類隻在阿斯加德活動,哈迪達斯一方領主,千百年來連個公主都沒有搶過。
最重要的是,誰會殘忍拒絕一個連示威都像是捂着腦袋害怕挨打的小朋友一樣的黑龍叔叔。
“嗯?我們剛剛可沒有達成什麼交換鼓勵的約定哦。沒有說過你做了什麼我就也要做什麼這種話啦……”
而且法芙尼爾雖然有點暴力,每次出門回來不是這裡磕了碰了,就是那裡斷了折了,但是一看到她滿捧的鮮花,兩手拎着的海魚與其他獵物,潮就會覺得她是自己在這個世界遇到的最酷最靠譜的朋友。
畢竟椒麻雞的味道是她日日夜夜不斷根據自己的模糊形容調試出來的,這份情誼在這裡足以上升為無價之寶。
“……”
哈迪達斯默默注視着她,神色冷峻。
好吧,按臨時盟友的标準,必須互相把握對方的軟肋,才教人安心。她靈機一動,決定說一個一定會被拒絕的要求。
“那我可就說啦,咳咳……讓我摸摸你的角。”
有那麼一瞬間,她确實覺得自己已經被轟成渣了。
但也僅僅是一瞬間,等她大着膽子睜開眼睛,哈迪達斯的目光剛從地面收回,平靜且略帶疑問的與她相接,看起來相當不理解她的古怪癖好。
“呵呵,你裝傻的樣子也怪可愛的。我是說,那裡。”她牽着哈迪達斯的手向上擡了擡,把下巴點在他們交握的雙手間,眯着眼睛淺笑,似有若無的輕蹭着:“要拒絕我嗎?”
拜托,拒絕我吧,這樣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繼續撻伐你的領土,在承載你意志的領地内四處征戰,無往不利。
所以,最好别讓我覺得虧欠。
我被迫來到這裡,接受被追殺的命運,才不知是誰虧欠了我。
“……”
哈迪達斯低下頭,罂粟紅的犄角,在月色中顯得愈發濃烈,像要流出墨來。
潮收回手,拉開了他們之間不斷縮短的距離。
“我改主意了。”她轉過身去,語氣聽不出起伏。“陪我賞月就好。”
巨龍無言,靜靜伫立在原野上。
月光如洗,灑滿他們各懷心事的面龐,将每一份惆怅都悄悄掩藏。
真過分,他溫柔的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