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再怎麼設法延續節日的氛圍，随着洋流變化轉涼的季風吹過蒙爾森的大街小巷，将空氣中甜果釀與天中犀的香味席卷一空，隻留下更加厚重的蜂蜜與奶油酥餅的氣息。這種味道也在提醒這裡的居民，豐收與儲備的季節已然到來。

經過連年的培育，以及悠長夏日豐沛雨水的滋潤，霧隐峽谷的作物長勢喜人，畜牧業也一改往年的蕭條。峽谷的人們翻新了毛皮大衣，打下一筐筐雪麥，将發酵程度不同的乳制品分門别類運入巴芬山脈中的雪洞儲藏，等待進一步的凝固之後，運往峽谷邊森林中的小鎮以及更西邊的蒙爾森城。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收獲，等到所有的麥芽釀出糖漿與酒，就着第一爐溫熱酥脆的雪麥酥餅擺上家家戶戶的餐桌時，王女的雕像也已基本竣工。

人們無一不感念，她曾在這裡親手埋下一批又一批作物的種子，也在這裡與别國兩軍對峙，又為冰封的土地帶來生機。

鸮神殺伐決斷給他們賜下安甯，而王女則将這份安甯以富庶再加保證，峽谷中的能工巧匠用積年雪石雕刻出麥芽、天中犀與鸮神翎羽的頭冠，以鮮紅如血的赫汐拉礦石髓裝飾——考慮到王女平易近人的性格，原定更接近赫汐拉花的寶石髓被替換，易得易用的石料正如王女播撒給每一個臣民的希望。

人們為幾人高的雕像加冕，在每個晴朗無雲的清晨掃去雕像上的落葉與塵土。有光彩奪目的王女殿下作為指引，他們再也不會迷失在寒冬的風雪冰霧中。

來往蒙爾森與霧隐峽谷的每個人，隻要越過馬卡斯湖，就能遠遠看到在陽光下閃着光的冠冕，向着閃光的方向走，就會有美酒與熱情的峽谷居民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背對着閃光走，王女則始終在注視旅者們風塵仆仆的身影。

商陸原本很驚歎蒙爾森的大膽，要知道，即使曆史最為古老的阿斯加德與梅德歐蘭特，也從沒有為哈迪達斯或者他的父親埃列夫雕刻塑像，甚至在梅德歐蘭特的王宮，岩石精靈修葺的，始終都是魔女們的石刻名牌。哪怕是一國之主，但和魔女們比較起來，也不過是個普通人類而已。所以，蒙爾森是這片大陸上第一個，為國民塑像的國家。

不過在薇諾尼卡身邊見多了這些，他漸漸也從單純的一闆一眼，向其他方向轉變。

但見多了一些事，就會無法理解另一些事。

就比如，隻需要從這五個人中挑選出一個來組成家庭，他不理解薇諾尼卡為什麼因此愁眉苦臉食不下咽。

“诶呀，你來了。”女孩撥弄着頭發中夾雜着的草葉，直起身來。她已經在馬卡斯湖畔躺了一上午，陽光将落葉烘烤的幹燥溫暖，這裡的厚實草甸在她看來比家裡松軟的床鋪還要舒服。

至少這些落葉不會一遍遍告訴她誰更英俊高挑，誰更細心溫柔，誰的家世更好，誰對她印象深刻，也不會催促她做選擇。

看她左抓右撓也沒打理好亂發，商陸索性蹲下來伸手替她将最後一片星型的鵝黃色葉片摘下，放在嘴邊輕輕吹去。

他的樣貌太過出色，做起這樣小姑娘的動作一點都不違和。薇諾尼卡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惟一的希望也隻是他能再多留一段時間。

可是花冠節已經結束了，再長的夏天也是要結束的，再怎麼多留幾天也隻是不斷迫近離開的那一天而已。

他們不能永遠這麼你來我往的相處下去。

就像她，蒙爾森的小夥子們都知道她像陣四處亂刮的小旋風或是隻咋咋呼呼的野鳥，每個人或許都短暫或漫長的幻想過能擁抱這陣風捉住這隻小野鳥，但都無疾而終。原因無他，這根本是做不到的事。微風平等的吹過他們每個人的面頰，她的熱情與活力也從來都平均的分給他們每一個人。

可是總有風吹不到的地方，再野的鳥也不得不停下來築巢撘窩生兒育女，而一旦有了一窩的鳥蛋要孵，她也就不能再咋咋呼呼了。

她不可能永遠咋咋呼呼。

用哥哥蒂奧的話來說：“要為以後打算。”

也是因為這句話，她才不得不在經過哥哥挑選之後的幾個人選中擇出一位來深入接觸，最好能一步到位。

因為無論哪一位，如果不是為人正直戰功卓著，壓根過不了哥哥這一關，更罔論提供友情意見的騎士團大團長瑪爾斯。

或許就算是結了婚成了家，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吧。薇諾尼卡很想這樣告訴自己，但眼下，應該沒有哪個操持家務的主婦會丢下一家人毫無形象的躺在雜草堆裡，滿頭都是落葉。

所以，不如就好好享受最後一段自由的時光好了，還有遠國來訪的客人做朋友，不是很好嗎。

“在蒙爾森的諸事都已經落定，在下不日即将返回梅德歐蘭特。薇諾尼卡小姐，感謝您一直以來的陪伴與幫助，如果有機會，在下很期待與您在梅德姆恩城再相聚。”

“唔。”

薇諾尼卡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顯得有些呆傻。

“……”商陸沉吟，思索後複又展露笑容。“不如說說有什麼需要在下幫忙的事，在下一定盡力。”

“……”這下輪到薇諾尼卡沉吟，但她實在不是個會猶豫不決的人，更沒有左右為難的思量。“不如幫我選一選結婚的對象好了，哥哥總是催我做決定。你的想法總會有道理一些……”

“我們之間不用這樣客氣……既然是為你挑選，在下一定仔細甄别，請相信在下的眼光。”

商陸正色跪坐在落葉中，那架勢不像是幫朋友挑選結婚對象，倒像是在做一場大戰前的心理準備。

“好吧。”薇諾尼卡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紙，上面記錄着每個人選的基本信息，以及蒂奧的備注，類似于他們某年某日他們在哪裡有了什麼接觸，或者某個人選喜歡和他争搶森林中打來的獵物。“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意外。”

為了表示自己确實重視這件人生大事，她不得不随身攜帶這些燙手山芋。蒂奧非常滿意她的态度，至于整體進度拖沓之類的小問題，也就不那麼在乎了。

商陸微微一笑：“這是在下經曆過許多次的事，倒不如說，因為這件事，我們之間又多了許多可聊的話題。”

“……你之前也沒有說起過……所以，原來你已經……”

“那些舊事不必再提，現在我們是要為你選擇一位恰當的結婚人選，應該仔細比較才好決定。”

薇諾尼卡洩氣向後倒去，細碎的葉片騰起，又悠悠飄落。

“是——”

長風在他們頭頂盤旋作響，湖面起了漣漪，一簇簇的波光搖曳，點亮天邊一顆一顆的晚星。日光西移，月亮已經升了起來，夏天馬上就要結束，這是蒙爾森最後一個日月同天的日子。

在過去的每一天，他們帶着不重樣的蒙爾森小吃，幾乎走遍了這座森林的每個角落，連百年前學者們的考古記錄都從湖心島嶼的石碑下挖了出來。她說起每一株植物的名字與它們間的不同，說起小時候期盼着的糖果和鮮花，他說起巴芬山脈中雲端之上的熱泉，阿斯加德通天的石刻與毛茸茸的月光，還有梅德歐蘭特，他的祖國，宮牆之上攀附的藤蔓會開出一串一串煙紫色的花穗，聞起來像是加了朝暮果醬的奶油香味，牆内一朵朵孔雀藍的西璞樹，樹下有唱詩的族人。

他們說起彼此不了解的那些事物，如同透過彼此的眼與心，來到新的世界。

“你會用和你自己挑選妻子一樣的标準去判斷嗎？”哪怕心裡有些不開心，薇諾尼卡還是打起精神。

“不會。”商陸一目十行，很快回複。“因為我們是在挑選丈夫，他可以不那麼英俊浪漫，可以不那麼富有高貴。但他更需要體貼包容，能夠承擔家庭的重任，需要溫柔和順，但在一些特别的地方，也要強勢一些。總之，會是你滿意的人選。”

“哦，你真的，很有經驗。”薇諾尼卡盯着天空中掠過的圖林捷，它們長而豔麗的尾羽劃出透明的痕迹。“那你應該很滿意你的妻子咯。”

所以對于他來說，她也不過是偶然經過的圖林捷罷了。

“說來慚愧，在下一直未能如願找到一位滿意的妻子。”商陸将目光從紙張轉移到薇諾尼卡粉撲撲的臉頰上，擰着眉頭。“雖然這樣說會讓你覺得不快，但在下不得不直言相告，他們之中的每一個與你相配都綽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