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那個世界的相處方式,充滿攻擊性,所以說……”
他們的背後,傳來令人精神震顫的聲音。并非是指說話人的語氣或是話語的内容,而是極為特别的音色。
比之泉響明快,比之鈴音又清越,像是玉璧相擊,分明是脆亮的,卻又有着石質的沉隽,有蒙蒙的鼻音。
潮回過頭,同來人一起經受彼此審視。
天光穿過彩色尖晶石薄片拼接而成的拱形穹頂,落在她鋪展至腳踝的長發上,那些原本無色透明的發絲霓光粼粼,每一束光争先射入每一根冰棱色的發絲中,散射為千萬縷,每一縷又漫開虹彩。她的眉眼與周身的每一根線條都是瘦長的,如一縷香線飄搖而來,長裙的裙角泛起波浪,赤腳素白如蔥。一點碧痕劃過,腳踝處指肚大小的碧綠晶石包攬萬物在其中,乾坤星漢都能一手掌握。
正如她的雙眼一般無暇平靜,那兩泓幽幽古井,連倒影都不曾有,更無波瀾,似有幽靈在其中盤旋,微光森森浮動,井水深不見底。濃密的眼睫由無色的毛發組成,簇擁着如井邊的草木覆滿白霜。
一個沒有瞳孔的女人。
是以那雙眼睛沒有起伏,卻能輕易将潮吞沒,将她解離拆分,每一根骨骼每一縷肌肉乃至每一個細胞以及細胞之中的千萬堿基,都沒入井中,轉變為卷宗之中的記錄。
在她們目光相接的同一刻,那陣筆走龍蛇的沙沙重又響起,幾乎以喧賓奪主的态勢,搶占了一切注意。如果這是一場紙筆間的交響,那麼此刻無疑已是聲勢浩大的高潮篇章。
“所以說,什麼?”
樂章在最宏大的地方急轉直下,伴随潮的問題,沙沙聲散去,如雲開雨收。
“所以,你們的世界沒有哪怕一天的和平。”
這是事實,潮無話可說。
不需要過多的接觸,她辨别的出來者有怎樣毋庸置疑的力量。具有連意志魔女都無法解讀的意志,一定不同尋常,需要她以相當的身份來對待。
“你說得對。”她起身從扶手椅後繞到來者面前。“意志魔女,潮,你好。”
“……”對方注視着她的笑容,不發一言。那注視也不像是注視,像是透過碧綠的屏幕,運籌帷幄。
“嗯……”說實話,她真的很不想主動說起自己的這個名字,當初從蒙爾森圖書館中讀到的時候,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吧,理解與意志魔女,潮,現在可以了吧。”
“這是一個額外的變量,它的權重我會單獨評估,評估參數由曆史數據的量化分析得來。曆史數據基于魔女之眼的觀測,差異量始終處在可控的範圍内。”看着潮錯愕的臉,女子依舊平靜,短暫的停頓之後,補充道:“至高之父,智慧與睿智魔女,佛伊科蘇·納伊奈恩,如果你堅持要這樣稱呼我,我會另外計算偏移量。”
像是給一道除不盡的算術題寫上省略号後的餘數。
“至高……之父?”晖看看李曌,後者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在考慮到這和天真無邪的李明明形象有些沖突後,偏過頭輕咳。晖隻好轉向面露尴尬的潮:“還有至高之母嘛?是誰,是使魔嘛?”
“等會兒再讨論這個。”潮把這問題搪塞過去,收住錯愕,斟酌用詞。“嗯,您始終在用魔女之眼觀測我?可以這樣理解麼?”
算計過她的家夥不少,她現在的底線已經放寬到隻要不傷害自己,那些籌謀都可以選擇性的忽略。
畢竟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也是她每時每刻都在算計别人。
“當然不可以,你做出的設想太過低效。”忽略潮僵硬懵懂的臉,佛伊科蘇像是注視着一樽石像。“通過留給你的那顆魔女之眼。”
“啊!你是說……”
晖下意識拉住潮的手臂,電光火石間,有什麼一同掠過他們的大腦,早在一切走上正軌前就被投放在他們身邊的那件東西,平平無奇的外表,驚為天人的功用。
那枚伊卡洛斯贈與的葉片,難怪它能夠解析萬物,那竟然是一顆陌生神明的眼睛。
睿智魔女的目光,從一開始就和她的命運牢牢綁定。即使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并沒有真正在她身邊,但她和晖,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夥伴,他們早已位同一體。
這會是佛伊科蘇沒有瞳孔的原因麼,她的另一隻眼睛又被送去了哪裡,是什麼促使她這樣做,意志魔女在這之間,又被施加了什麼角色。
這些都是比許多瑣碎更值得關心的問題。
“那一定很疼……”
想到要活生生剜下眼睛,晖不由得面露不忍。
“疼痛的參數比起計算結果,權重可以忽略。”佛伊科蘇忽略他們所有的驚詫,洋洋灑灑抛出源源不斷的學術解釋:“在你使用它分析周圍環境的同時,它也在分析讀取關于你身體的各種信息,并記錄周圍環境的所有情況,将他們參數化,然後遠程傳輸給我。拷貝與二次加工由我親自完成,之後它們都會作為這個模型的運算參數,幫助修正我的運算結果。”
眉毛扭曲成線團的晖:“大人……我果然還是……”
神色逐漸呆滞的潮:“你要不要聽聽看你在說什麼……”
佛伊科蘇停止了解說,轉向李曌,更換了表情。
憑着上萬紙筆驗算分析一切的魔女,原本應該對眼前的所有都成竹在胸,但她還是露出了些許疑惑。貓眼碧玺似的眼眸泛起漣漪,如沉寂的幽潭中浮動莫測的輝光。
“為了便于理解,我的叙述方式已經參照你們世界的标準做了轉換。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起來并不理解。用你們世界的話語來形容,像是,‘沒有讀過書’。”
“你對我們那的東西掌握的很充分,但有一點,在這裡,‘像’這個字,用的不是很準确。”
“明明,你怎麼能這麼說……”
李曌勾唇嗤笑,聽出他語氣的晖對他怒目而視。
“沒關系,晖,總有一些存在,我們沒必要和他們計較,因為我們沒必要不值得的地方做無用功。”
論起陰陽怪氣,潮也不落下風。她并非不理解,而是驚異于睿智魔女對他們世界的了解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些詞彙,從前可隻在理學院計算科學相關專業的學生們口中聽到過。
同時,她關注的從來隻有重中之重。
“我隻有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