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劇情發展,你再不願意,最後也得跟我做朋友,到那時候,看我怎麼疼愛你這隻小貓咪。
“這樣的想法,将會使你痛苦。”
煙霧缭繞中,她終于看到了這片缥缈迷宮的制造者。
半趴在樹叢間的毛蟲以一種将身份昭告天下的方式出現,他有着悶青色的身體和碧綠的巨大假眼,四根乳白色的觸角指向四個不同的方向,腹足都被隐在身下,隻露出上半身四隻粗短的前足,一隻打着彎支撐起藏在假眼與觸角下的頭顱,一隻撚着細長如蜻蜓觸須的水煙袋,五光十色的煙管順着玳瑁色的煙袋連到他的身後,另外兩隻分别舉着修長的羽毛筆和暗黃的卷薄,邊角隐有破損的長卷從他的手邊伸展到卧榻,一瀉而下直到濃霧深處。真是難為這樣憨态可掬的小手掌,進行這麼複雜的并行工作。
整片林地中的濃霧很顯然就是由他手中的煙袋産生,潮努力的使自己不去這麼想,否則,讓她接受沐浴在二手煙中的事實,她怕自己搶過那根煙杆給毛蟲頭上狠狠來一下。
靛青的枝幹從他背後向上生長,變成看不到盡頭的高牆,雀藍的枝葉插入濃霧之中,将這堵高牆之上每一塊磚瓦的縫隙都填滿。
我現在就很痛苦。
她這麼想,遏制住自己捂住口鼻的沖動。
“你在克制自己,‘愛麗絲’,克制自己是無法繼續旅程的。”毛蟲吞雲吐霧,每吐出一口二手煙,就會深深的再吸一口,四隻手配合默契,以至于竟然讓她産生了某種羨慕。
她經常希望自己多長出幾隻手來,分别回複消息。不過這種想法在成年之後就煙消雲散,因為她掌握了張弛有度的訣竅。
“那也不關我的事,我不可能還把自己想象成童話故事裡的小女孩。”
不過一番觀察後,她也基本上看清了毛蟲的構造。那與其說是毛蟲,不如說是躲在毛蟲拟真玩偶外衣下的未知生物,粗胖的身體、靈活的四肢,包括美麗奪目的假眼與犄角,都是一層厚厚的外殼,至于殼裡是什麼,或許從來都沒有真正出現過。
藏在蟲蛹中的老煙鬼。
“無所謂了,無論是誰,隻要裝進‘愛麗絲’,那麼就會成為‘愛麗絲’。”
“所以,你被裝進‘阿布索倫’,就會成為‘阿布索倫’?”
雖然沒真正通讀過那則童話,但電影還是看過不少的。她的記性一向好,不然也不能在萬花叢中遊刃有餘。
“唔,看,你現在已經具有‘愛麗絲’最重要的特質之一了。”
“什麼?”無論是什麼,這種強制進入角色的劇情都很無聊。
“聰明。”毛蟲将她上下打量,把口中的煙霧噴在手中的長卷上。
這算什麼,難道愛麗絲這個角色是個及一切美好優越品質的虛拟偶像,潮不追星,無法理解世界上存在這一群将有限的資源投入在虛幻情感慰藉之中的行為。她下意識想深呼吸平複心情,但充滿鼻腔的那些辛辣煙霧卻又重新變得嗆人,就和割傷皮膚的草葉一樣,應該是感覺到了她對這裡的排斥。
“我要去這裡的茶會上,找一隻兔子,你知道它在哪裡嗎?”這問題對于童話故事裡的百科全書角色來說毫無難度,如果他們都有分别扮演的角色,那麼對方應該會盡職盡責做好引導員的工作。
“你問出了應該問的問題,距離變成‘愛麗絲’又近了一步。”
毛蟲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她抱臂注視着對方,看似聚精會神的傾聽。
“前進一步,又後退三步,時間無償饋贈你往複的機會,也将會從你身上剝奪其他東西。裝進身份中的人,身份會讓他們成為最合适身份的人。”
她本能的意識到對方正暗示自己的東西,‘裝進’是一個特殊的動詞,不能作為其他詞語那樣的獨立行為出現,它的實現必然伴随某種隐含的主賓關系,類似于,某人将某種物品裝進另一種物品中。愛麗絲和毛蟲無疑都是後者,她和毛蟲外殼内的存在是前者,那麼,誰是發放身份的人。
原本她隻是覺得來到這裡僅僅隻是世界跳躍中的一個偶然,可這裡的“百科全書”告訴她,一切都不過是規定好内容的角色扮演,并且,每一位演員都不得不按照劇本繼續,像是八音盒裡的滾軸,永遠隻能演奏既定的曲目。
即使一定存在某種身份,她也應該是撥弄八音盒的那隻手才對。
“看起來你應該很想知道我本來的名字,甚至比我自己還要擔心我遺忘了那個名字。但怎麼會呢,記得名字,也不會影響演繹者對演繹身份的表達。‘愛麗絲’這個身份,在久遠的過去與你無關,就像它此刻和你的名字無關一樣。身份隻是決定你是誰,将要、以及正在進行某件事,并不決定那個無足輕重的代号。”毛蟲沙啞的低沉聲音連綿不斷的起伏,一重重山巒一般朝她的方向壓下去。“如果你真的在意,我也不會掃人興緻。佛伊科蘇·納伊奈恩,向美麗聰慧的愛麗絲緻以問候。依據禮節,你也應當通報你的名字,但因你身份帶來的特權,這個要求可以對你有例外。”
一瞬間,那些此起彼伏的山脈變得如有實質,壓得潮透不過氣。從毛蟲說出那個名字開始,之前的一切交流一切信息全部失效,唯有那個名字帶來的沖擊,像是數十人合抱不過來的攻城錘狠狠撞在心髒上,掀起驚濤駭浪。
而後,随着狂跳的心髒,砰砰聲中,恐懼從骨骼肌理的末梢升起,密密麻麻沿着脊柱瘋狂攀爬,神經急速跳動,後腦在隐約的微風中一陣陣發冷。
她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到,毛骨悚然,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如果能夠掀開毛蟲外殼查看對方的容貌,她确信自己一定會這麼做,世上會有這樣巧合的事麼,一模一樣的名字,彼此呼應的身份。她甚至開始感到恍惚,自己到底來自哪裡,又要去往哪裡,這裡究竟是臆想,還是現實之外的現實。
莊周夢蝶的感受并不會帶給每個正經曆着的人豁然開朗的思辨,她這樣的普通人,隻感到無盡的恐懼。
誰設定了身份,又是誰,寫好了劇本。
“知識開化蒙昧,同樣,也催生災禍。對話可以到此為止了,不過愛麗絲,我們會在不久後重逢。你知道的,會有這麼一天。”
毛蟲佛伊科蘇吐出一口濃重的霧氣,幾乎将他們間的視線完全遮蔽,她暈厥過去,感到自己幾乎被冰冷黏膩的海水吞沒,直到窒息。最後的聲音從海面上傳來,遙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