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薄如蟬翼的簾幕垂在西璞面前,是一種淡薄的紅色,猙獰的像是血液染就,卻又如同一個夏日傍晚,墜落夕陽的餘晖。
暴戾與浪漫總是雜糅在簾幕後的女子身上,她冷漠、殘暴、野心勃勃,也同樣的脆弱、可悲、形影相吊。
“……”她的耐心非常有限,因為出現在眼中的一切生物,他們的思維與意識,都幾乎透明。
但她依然會詢問自己,仿佛那個早就清楚的答案必須要經由他的口述,才真實可信。
所以即使必定會被責罰,西璞也永遠直抒胸臆。
比起被責罰,他總是更在乎是否被需要,即使隻是暴風雨般肆意發洩怒火的需要。
她隻對自己發洩。
“從行雲先生蘇醒的時候。”西璞低着頭跪在簾幕前,露出瓷白的脖頸。一直以來,他都是用這種逆來順受的姿勢面對所有莫須有的責罰。
“他人呢?”女子立刻坐直身子。
她原本懶洋洋倚在一張淺香槟色的長榻上,腰間搭了一條法蘭絨薄毯,長發披散覆滿身體,面具也摘下來随手挂在長榻靠背上挑的木椅雕飾上,邊緣的挂鍊在霧氣般的帷幔中浮動,她的面容也朦朦胧胧,隻有一雙琉璃般的粉紫色眼睛半眯起來,像隻老成的野狐。但她挺起身子舒展頸項,又像瞄準獵物的毒蛇。
“在您身邊,寸步不離。”
這答案令她滿意,重新靠回原處。
“你從前有這麼争強好勝麼?我倒不覺得。”
“西璞隻是害怕。”
她用一根手指支着頭,櫻紅的唇翕動着,緩緩勾起。
“錯了,面對行雲,你該感到愧疚才對。”
西璞一滞,順從趴伏下去,以往的經曆中,他該被自己的脊髓反捆起雙臂靜坐,直到骨骼複生的尖銳痛楚散去,或者直到她不再執着這個已經執着了幾千年的罪孽。
她其實并不知道他也是知情者之一,并不知道他們已經是這世上唯二的知情者。
那些怨恨、懊悔、憎惡……其實早連能夠真正被怨恨的對象,都完全消逝了,除了這份執念,她無計可施。
“是,西璞明白。”
如果可以,折辱我,鞭笞我,懲處我,什麼都可以加諸在我的身上,什麼都可以讓我來承受。因為我知道,您比我所背負的更多,更久,更加孤苦。您無法消解的惆怅,由我來分擔,您無處托付的舊情,由我來償還。
我唯一能做,也唯一必須要做的,就是陪伴在您的左右,永遠永遠,即使此刻的幻夢,即使永恒的日落,即使,我們永遠無法從星軌中解脫。
我們一生都将在無休止的掙紮中消磨一切,而我确信,所有屬于我的一切,我都願為你消磨。
“這裡很有趣。”
預想中的苦刑沒有降臨,西璞茫然擡頭,女子表情生動也恬淡,沒有絲毫動怒的痕迹。
“在這裡,我讀不到他們的想法,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原來是這樣,所以才沒有在意識到自己幹涉進來的第一時間結束這條“不應存在的世界線”。
“您想做的一切,西璞都會竭盡全力。”
“呵。”榻上傳來嗤笑。“事到如今,我又能做到什麼呢,我要做的事,從很久之前開始,就已經沒有意義了。無論這裡,還是那裡,那些所有的進程,也都是那些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西璞低着頭,懊惱的發現這幾千年來,自己依舊對她偶發的悲怆無可奈何。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吧。”
“嗯,距離早餐還有1小時37分鐘。”
榻上沒了回應,他于是試探着繼續補充道:“早餐是紅糖桂圓紫米粥、鮮蝦幹蒸、銀芽雞絲春卷、素蟹粉和玫瑰酸乳酪,行雲先生要求加上黃金糕,都已經準備好了。”
“我要吃荠菜牛肉水煎包。”
“我立刻去做。”
西璞笑着直起身,他其實看不到她的身軀她的面容,但這不妨礙他覺得她比世上一切的可愛,都更加可愛。
“!”
某種無形的波動從彼方遊移擴散開來,仿佛飛鳥的翅尖掃過面頰。
她比他更快的反應過來,如果說剛剛的起身隻是毒蛇挺立頭顱,這一刻的警覺,卻是已經露出獠牙。
“我馬上去确認您的情況。”
沒那個必要了。
她疾馳而去的背影清楚地表達出這句話,卷攜狂風與撕碎的帷幔殘片,為那波動的中心帶去狂風暴雨。
胡桃木門大開,轟隆轟隆的撞在牆壁上,屋中懸挂着的所有簾幔全部鼓動起來,下端是清淺的銀白,向上卻漆黑一片。每一片都在急速墜落,一片片堆積在這個深藍色的房間裡,仿佛有一隻巨手将夜幕毫無章法的随意裁開,于是連同星月的輝光一同向着海底流瀉,整個夜幕将整個大海全部填滿,如墨汁傾注入清泉。
這天海混沌之地,仍有一道雪亮的影子長刀般伫立,想憑着不肯屈服的脊梁,區分黑白是非,劃出分明的航路。
潮站在寬大的床榻邊,仰躺在寶藍色絲絨床鋪間的人依舊寂寂沉睡,簾幕的幻影不斷滑過她們的臉,拂過她們的身體,每一處都是那樣相似,不,應當是相同。
是鏡面的兩側,是不同世界對于同一組基因完全相合的表達。
她緊握着手中的面具,血液在指間的縫隙流淌。太多瘋狂荒誕的念頭憑空産生,一瞬間便侵吞理智。
西璞趕到這裡時,三個女人,或者說兩個女人,已經對峙了起來。
說是對峙也不恰當,潮隻是看着床榻上沉睡的“潮”,而女王隻是看着沉默的潮。
古怪的氣氛在她們之間盤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壽命太過漫長,因為在這樣鮮活的潮面前,他以及他唯一的主人,都隻是正在緩緩死去腐朽的骸骨。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伴随着遙遠的陵墓的呼吸。
更多的面具仆從列隊進入房間,各司其職整理起血污的地面和胡亂堆積的簾幕。狂風吹熄的燭台被一一點亮,主角們模糊不清的臉終于分明起來。
一些分明的冷硬,與一些分明的執拗。
潮将面具随手丢下,扯住整理被面的仆從,不由分說拉下它的面具。
西璞一震,反射性就要阻攔,可女王不動聲色,他隻能按兵不動,雙拳緊握。
拉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