觐見日,天光晴好,頭頂仿佛懸垂着淡藍的湖面,遊絲般的浮雲則是微風吹起湖面的褶皺。
潮坐在猩紅色的絨面高背椅上,拿出不少以往不常有的體态氣度,喝一口紅褐色的濃茶,就吃一顆盤子裡的巧克力安撫自己,這樣才能保證在當前的情境下,她的神情毫無起伏。
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将自己的餘光最大化利用,來觀察右手邊的華服女子,她此行觐見的目标,這座城堡的主人,世界唯一的主宰。
因為同樣佩戴了以缤紛的珠寶與羽毛裝飾的面具,她隻好在心裡稱呼對方為面具女人,毫無尊重與敬畏。
“啪。”
皮鞭劈在肌膚上,衣料嗤啦嗤啦碎裂,珠玉崩濺,叮叮當當滾落整個大殿。
幾步遠的白石階梯下,風光無兩的天中犀将軍正在受刑。兩列鳥嘴士兵挨着白色的立柱待命,在潮進入這裡時,他們整齊劃一的拔出長劍兩兩交叉,劍身映照出她的雙眸,與地磚縫隙内洗刷不掉的血紅色。
此刻他們依舊肅穆,仿佛組成囚籠的白色鋼條。
三刻鐘之前,面具女人神色和煦的表示歡迎,并請她高位入座。不過鑒于對方隻露出左邊的下颌與半張嘴唇,和不和煦也實在難以判斷,總之沒有一見面就将她碎屍萬段,也可以算是講道理。
但西璞就沒有那麼好的待遇,面具女人打斷了他的介紹,直接與她對話,并在她落座的下一刻突然發難,在與她比肩而立的男子臉上狠狠抽了一鞭。
實際上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等她反應過來時,飛出去的西璞已經起身跪在大殿中央,而衣袍上崩開的紐扣甚至還正在石磚之間滾動。
還好她的神經已經在翻來覆去的碾壓中變得十分粗壯,況且說得難聽一些,這不過是他們狗咬狗的家務事,火沒燒到她這裡,就無需戰戰兢兢。
因此她施施然落座,面對侍者送上來的茶水點心絲毫不客氣。還想着如果是晖,這點東西可不夠吃。
剛剛的那一鞭還是在前胸,她沒有魔力,洞察力也不複從前,每一鞭都要等塵埃落定,傷口泵出血漿,才知道打在哪裡。面具女人深谙淩虐别人的門道,下一鞭永遠緊接着上一鞭的傷口剛剛愈合之後,帶着罡風與倒刺,一鞭下去皮開肉綻,零碎的肌理碎末甩在雪白的地磚上,一道一道,觸目驚心。
幾鞭下去,渾身上下的皮肉就已經完全新長了一遍,可西璞就是默默承受着,連身子都沒有佝偻過一次。
“啪。”
他的雙眼還沒有恢複,上一鞭橫過那張風華萬千的面容,将兩隻眼睛連成了一泓金色的溪流。
每當他們坐在花叢間的白色帳子下,她品嘗着那些久違的味道,露出掩飾不住的欣喜時,這雙眼睛投向她的目光,那之中裝滿無數隻振翅欲飛的蝶,無數個浪漫溫暖的秋日夕燒。
她又撚起一塊巧克力送進嘴裡。
嗯……第18顆是複合莓果凍夾心的,巧克力糖衣與果凍夾心中間還有一層酥脆的球形堅果碎威化餅幹;第21顆是咖啡軟心裹着杏仁片的,杏仁裹了糖漿烘烤的香氣撲鼻;第25顆是檸檬橙花糖漿淋面的,用粉色和藍色的糖霜畫出夏天開放的絲蘭和孔雀葵;第32顆是朗姆酒浸果脯碎的,像是喝了一口新鮮調制的巧克力利口酒;第35顆……第40顆……每一顆都隻有拇指肚大小,卻都層次分明,唇舌之間全是糕點師的心血和精力。
大概如果不夠精心準備,是要被将軍拉出去做化肥的。
“你在計數吧?”蓦地,面具女人開口,将她的注意力從糖果上拉回,注意力飙升到極緻,太陽穴突突狂跳。
說起來,這裡隻有她和西璞沒有戴面具,那張反複裂開又愈合的面孔上,雙眼柔軟又明亮,看得人心潮起伏。
“我吃了40顆糖。”她不敢不老實。
“你沒有說謊。”剛放下心來,又聽得對方幽幽道:“也知道我想問什麼,你隻是繞開了那個答案。”
這女人比想象中要難對付,或許很多人都這麼看待她,但這是她第一次這麼看待别人。
不等她回應,面具女人自顧自說下去,仿佛一個沒有暫停鍵音頻播放機,隻要按了開始,不管外部傳來什麼動靜,都無法打斷播放。
“你讓我回憶起許多事,所以,我不會殺你。隻有一點,你無法改變即将發生的事,也無法補救。不必疑惑,或早或晚,你會承認這一點。為了不感到後悔,用盡全力掙紮吧,直到最後一刻。至少到一切塵埃落定時,你問心無愧。”
潮聽得一頭霧水,甚至都不明白這些話究竟是說給她,還是說給階梯下一臉淡定自若的西璞。金色的鮮血在他面龐上流淌,仿佛金色朝陽映照的湖水為僧侶點化。
他始終都是這樣的表情,雖是在受刑,卻不是因為己身的罪,而是替蒼生受難。
鞭笞停下了。
“無論身處何處,牢記你該做的事。”面具女人丢下最後一句話,起身離開,身上層疊的紗幔相互摩擦,發出一種奇異的嗚咽聲。
潮側過頭,一直注視着她的背影。
血玉鑄成的劍叢型棘冠下,她紫羅蘭色的盤發紋絲不動,那是一種被多次漂染過的灰紫色,但光澤飽滿,如一片片制法精妙的緞帶。裙擺長長的拖尾被大幅大幅的冰花蕾絲覆蓋,潮從沒有見過那種織法,每一處針腳與走線都是對織匠們的為難。
鞋跟的聲音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回憶着與這位陛下從見面到分别,潮隻覺得那是一具爬出陵寝的老屍,重新躺回墓碑下。
隻是不知道為何,她總感到有些熟悉。
餘光中糖果盤旁的桌面上,微芒顫動,她定睛看去,朗基努斯裝置靜悄悄出現在那裡,下面是一隻手铠。
準确的說,那個足以洞穿世界的造物,被一隻仍被铠甲包裹的右手托着,平放在桌面上。手腕斷面正對着她的臉,平整的切口處附着了一層半凝固鎏金樣的厚膜,有淡淡的花香,不知是什麼生物的血。
如果過去拿,被那隻手抓住,體驗恐怕不會太好。
片刻的出神後,她将目光轉向西璞。果然,後者握住空蕩蕩的手腕,露出一個淡似薄雲的笑容。
仿佛在說:我心甘情願。
大殿空曠,死一般的靜寂裡,那陣花香簡直讓她快要窒息,又悔不當初。隻是一個小小的肢體接觸而已,那時候,是不是握住他的手要好一些,雖然隻是輕輕地握住,隻是呼吸之間。
觐見結束了,這裡隻有他們兩人的呼吸,帶動微不可查的綿綿微風,使心襟搖曳。
“如果仙子醒過來,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