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格弗裡德不說話,伸手貼上海礁,閉上眼睛,像是在聆聽礁石縫隙之間海潮與氣流的摩擦聲響。
“還不夠。”半晌,他收回手,低頭望着腳下微茫的星子。“等會兒可要貼着格蘭德爾的臉說話呢,怕了?”
“胡扯。”杜克将格蘭德爾之眼收回懷裡。“我是說這東西好像不太起作用了,周圍水體的流向全都在變,你感覺到什麼?”
“雜亂無章的氣流,不該是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應該有的動靜。和之前了解的情況一樣,格蘭德爾并不是一直在下方沉睡,甚至極其的清醒……如果那位騎士團長在這裡,他或許會覺得這比蒙爾森那些準備越獄的罪犯還要活躍。或許那些鲛人,日夜都在對抗這股掙紮的力量。呵,難怪他們都被吓破了膽。”末了,他忽然勾起唇:“你不會也是吧?可以,我就當你是來送行的,”
“……”杜克随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已無心玩笑。
魔力流轉固然能幫助他們在水中行動自如,但來到這裡,向上不見日月,一線的峽口越發茫遠,向下不見淵底,無邊無際的冰冷海水形成的牢籠,也能夠輕而易舉地,将他們永遠圈困。
幽冷一點一點的蠶食肌理,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漣漪傳遞開來,在海礁之間回蕩,而後消弭無迹,如同神明孱弱的呼救。
失去神位與權能的她,假如真的能在這種地方活下來,那麼每時每刻所忍受的痛苦,該有多麼可怖。
“走吧,一鼓作氣。”杜克平複呼吸,拍拍齊格弗裡德的肩頭。“瑪爾斯說她身上的魔力封印是先知魔女下的,我們怎麼解開?”
“解開?為什麼要解開?”
“你要不要聽聽看你在講什麼?”
齊格弗裡德聳肩,滿不在乎道:“對封印,我們當然沒辦法,不過這不是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我們隻要帶她離開這裡。”
“帶着她去找先知魔女?”
“不。”
杜克點頭,神怎麼可能因為人類的請求寬恕他們眼中的罪犯。還沒等他發表疑問,對方就抛出了更為荒誕的答案。
“我們殺掉珀洛菲特拉就可以了。”齊格弗裡德慢悠悠開口,玩味的瞧着目瞪口呆的杜克。“我真想找個畫匠把你現在的表情畫下來,當做不日我們重逢的禮物。”
如果還有那麼一天的話。
“你……”杜克發現自己已經對此無話可說,尤其對方已經完成過一次這樣的壯舉。“你這麼說也不奇怪,你們已經殺了特霧爾薩圖斯,接下來是她,合情合理。”
“漂亮!要麼怎麼說咱們搭檔起來最合拍呢。”齊格弗裡德大笑着鼓掌,眼中竟多出幾許不舍來。“還真有點舍不得跟你分開。”
“少惡心人了。”杜克自顧自觀察感應着周圍水流的變化,釋放出細若遊絲的魔力,在浩瀚無垠的海淵中穿梭。“格蘭德爾也是通過海水去感應環境的變化,我會利用水流營造一片‘魔力真空’領域,隔絕這種感應,不過越接近他,領域也就越容易被突破,從現在開始,不要再高強度的使用魔力了。”
“沒問題,不過……”齊格弗裡德依舊含笑看着他,眉宇溫和,又堅不可摧。“送到這就夠啦,我的朋友。”
“?”
杜克隻來得及發出一個問号,身體不受控制向上浮起,似乎随着這句話,血肉之間被輕盈的氣體充滿,又維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極限。這些固執己見的小小氣泡帶着九死一生的軀體迅速上浮,他大吼着,卻發不出聲音,隻見一路同行的夥伴飛快縮小的身影,模模糊糊,最終被雜亂兇險的光影覆蓋。
他沖他揮着手,笑着道别,口型看起來形像是:“一路順風。”
大片大片的猩紅在一瞬間接連綻放,仿佛礁石縫隙間噴濺而出的濃血,将整個海淵全部染紅,遮蔽了一切視野,杜克盯着那片死寂的海域,緊握成拳的指間溢出血絲。
不過須臾,他已經回升到了淺海,連葵林都已經成為腳下蟠伏的遙遠景緻。而原定的目的地則如同海底大地的猙獰傷口,億萬噸血液湧出,将整個金倫加都點燃沸騰。
鲛绡宮一瞬間喧嚣起來,無數小小的鲛人向着翻湧的傷疤沖刺,尾鳍畫出成千上萬雪白的尾迹,如同一道道鋒利的箭矢,要将妄圖傾覆神座的叛賊釘死在墓穴中。
天光乍破,男人在霧氣中沉浮,身下萬丈波濤喧鬧如沸,他卻覺得整個世界空寂而幽冷,隻有自己咆哮的回音,在天地間徘徊。
“該死,你他媽的就該去死!”
“你就該為了她去死!”
他怒不可遏的擊打水面,想要重新紮入海下,然而那些氣流溫柔地禁锢手腳,直到他精疲力竭,仰躺在水上,雙眼迷蒙,鮮血的腥甜湧入鼻腔。
這之中會不會有齊格弗裡德,那個背信棄義的男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已經被迫從這場必死的角逐中出局,仿佛苟且偷生。
這真是一件令人羞愧又無力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