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的陰翳中,閉目的魔女盤腿坐在綿密的嫩綠草甸上,灰紫色的長發簇擁着,流淌着,鋪滿草甸,膝間橫放着一柄幾乎和他身高那樣長短的刀,刀光如練,簇新的刃口泛着落霞般的赤橙。
她一手按着身側的厚重書籍,一手按住刀柄。
他一愣,立即奔去,埋着頭,連告罪的話語也堵在喉間,卻又忍不住在腦中一遍遍描摹她的模樣。
那比夜色中的西璞花更加溫柔,比春風中搖曳的薄柔花更加妩媚,比叔父們、比祖父、比那無法觸及的天空與雲海更加高不可攀,也比她懷中的長刀更加鋒利。
他很清楚她是不需要擡眼揮手,不需要任何動作,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取走他性命的存在。她能輕易摧毀一切,奪走一切,也能贈予他們無數恩榮。
如此磅礴的偉力,确令他心生畏懼。但不知為何,她的肅穆強大,卻與那憂傷而悲婉的溫柔毫不沖突。
父親告訴過他,曾經,除了太陽之外,天空中還有一個名叫“月亮”的巨大星星,她隻在晚上出現,因時節變化有着顔色稍異的暈彩,恒定的投下輕紗一般的光輝,像是為這個世界攏上無暇的帷幔。群星因她的光華失色,潮汐亦為她遷徙。
他想,或許她就應該是天上的月亮。
至少,她已經是他的月亮了。
“如果你不願意擁有力量,那就帶着你的一切,滾回梅德歐蘭特。還有……”
他感到炙熱的目光刺破眉心穿透整個頭顱,不禁顫抖着,恍惚擡起頭,瑟縮在那目光中。
“我說過的話,你記得很清楚,但現在,你那自作聰明的‘贖罪’,就從雙腿開始吧。”
話音将落,劇痛将他的恐懼與疑惑全部替代,膝蓋以下筋骨粉碎的感受令他不受控制的跌倒在地,抽搐着,神志混亂,視野一片模糊。
不知從何而來的堅持,連自己都覺得驚訝,也或許抵禦疼痛維持清醒就已經耗費掉了所有的力氣,隻留下微弱的喘息,連痛呼與哭泣的餘力都不再有。
“……回去吧,我不想看見你,以及你們國家的任何,任何子民。”
視野仿佛籠罩着一層朦胧的月光,在月光中,他看到魔女重新合眼,微微别過頭,應當是不忍看到他這樣狼狽忍痛的模樣,想要用這苦楚與折磨逼他離開。
她真是溫柔,就算是将刀鋒送進他的心髒,也一定無比溫柔。
“西璞……令您失去了使魔,使您煩憂,理應,受罰……請您垂憐,容許,西璞,随侍左右,作為您最,忠誠的奴仆,加以……彌補。”
在斷續的自白中,他适應了那碎骨的刑罰,痛意竟稍稍退去。
“你以為,我這是在懲罰你?”魔女起身,居高臨下看着腳邊戰栗的蜱蟲。
“……”他握緊了拳,再不敢開口。
他的話語充滿了錯誤,他的出生也充滿了錯誤,他的存在無論對誰來說,都是錯誤。
“這隻是我和你交流的方式,如果你一定要,拖住我的腳步,那麼,這永遠都會是我對待你的方式。你,聽明白了嗎?”
日光如瀑,她的陰影将他完全籠罩,他搖着頭,控制着剛剛恢複知覺的雙腿,緩緩直起身,跪立着,迎接她的無盡折辱。
“西璞明白,為贖清梅德歐蘭特的罪孽,西璞願意獻出一切。”
魔女隻是挑眉,勾起嘲弄的笑:“你的親人們從不正視你的存在,你的父親……他膽敢算計我的取舍憐憫。為了梅德歐蘭特?憑你?你應該憎恨他們,就像他們憎恨你一樣。你願意為了他們承受我的怒火,他們卻隻希望你永遠消失。你該獻出一切的,呵,是我才對。”
他隻聽到最後一句,便松了一口氣,讷讷的笑了,重新跪伏下去。
“是,西璞但憑您處置。”
即使是永遠消失,我隻為您眸中的悲傷不再流淌,仇恨不再侵吞理智。
“還有,你要牢牢記住,你的生死,始終由我決定。你的肢體、意志、記憶、未來,也全部歸我所有。在我允許你活着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能夠奪走你的性命,包括你自己。”
他起身再拜:“願意,西璞願意。”
她背過身,聲音略帶疲憊:“梅德歐蘭特不會因金倫加而亡,你也并不再欠鲛人什麼。從現在開始,做好我安排的每一件事吧。”
“是,感謝您,感謝您的仁慈與寬容。”他連起身也忘記,隻看着那道孤寂的背影,連連謝恩。“梅德歐蘭特從沒有挑起争端與仇恨的念頭,從不願用戰争了結矛盾,都是西璞不懂事,您能寬恕我們,這真是太好了。”
魔女的聲音是那樣悅耳動聽,可她的每一句話,無疑都使他堕入深不見底的地獄:“你以為戰争是仇恨的種子,事實上恰恰相反,忤逆與誡令才會使仇恨不斷滋長,戰争,隻是它的溫床。”
她随意揮刀,斬斷身前數人才能合抱的古樹,參天巨木在他們面前轟然倒下,然而她的聲音卻仍清晰分明。
“梅德歐蘭特當然會由我毀滅,這整個世界,也會由我,重整秩序。你也算是個見證者了,最好還能記錄下來,有朝一日,讓他們像我憎恨他們一樣來憎恨我,讓他們也和我一樣,掙紮在日複一日無盡的悔過中。哈~這種感覺,想想就覺得十分美妙。”
這話語如同淩遲的刀刃,每揮動一次,就有無盡地殺戮與鮮血向整個世界揮灑,向他展示權能之美、暴力之美、支配與審判之美。
居高臨下的戒罰充滿為他量身定制的誘惑,即使他也是那承受戒罰的一員,心中卻隻有無盡的向往,即使他将承受難記其數的無盡嗟磨,卻從此刻開始,隻有甘之如饴。
原因無他,作為梅德歐蘭特與蒙爾森的混血兒,他承載着父母全部的愛,家國之愛與神之愛。
他生來,就是為了敬愛神明,擁護神明,追随神明,因為他也曾是受神明祝福的一員,因此他會将一生都獻給他的神明。
即使神明心中充滿了對他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