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二走後,明征才将潔白的宣紙打開,用鎮尺壓好。
他剛準備研墨時,才發現這墨水已經研好了。
明征知道是小二找人幫他研好的,他隻在心裡道了句,有心了!
明征手執毛筆,沾了墨水後,便在紙上寫道:
奉明元年,九月十五。
铮然一葉,天下已知秋。
秋意濃濃,小巷深處,酒肆一家。
吾,特備薄酒一杯,書信一封,告慰湯兄在天之靈:
吾與湯兄少年結實,一路走來,風雨共濟,如兄如弟,膽肝相照。
湯兄生前,秉文兼武,又豪情滿懷,橫槊賦詩,每每上陣殺敵,從無敗績,固一世之雄也。
怎奈官場醜惡,世态炎涼。
朝堂波谲雲湧,人心千變萬化。他人議你太風光,哪知不日墜山崖。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王侯将相輪番上。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害得湯兄性命不保,魂歸他鄉。
稱兄道弟三十載,故人逝去入黃泉。
湯兄白骨埋黃土,獨留我一人,漫步世間路。
明征的字墨舞飛揚,筆鋒犀利,一手好字寫的龍飛鳳舞,力透紙背。
明征寫到此處時,窗外一道驚雷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看了看窗外下起的瓢潑大雨,不禁感慨萬千,便動筆續寫道:
漫天苦雨簌簌下,又催下、淚千行。
白發蒼顔吾老矣,秋風蕭瑟,遍地桂花黃。
昔年踏青結伴去,高談闊論,把酒言歡。
今朝故地重遊,景似當年景,人卻無蹤迹。
人道高官厚祿,富貴榮華,卻忘瞬息浮生,生死無常。
從古官高禍亦高。船行險處難回棹。
朝堂猶如虎狼地,是福是禍難知曉。
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
湯兄名高阃域,功著旂常,究其功績,功标青史,萬古留名,名聲被後世,光晖重萬物。
明征落筆時,已是悲不自勝,痛心疾首。
湯州,和他相交已有三十四年,兩人從打壓司家開始,就結盟為友。
在湯州還未辭官還鄉時,兩人在朝堂上一路走來,相互扶持,可最後,卻落得個故人已逝,生者痛心的結局。
明征放下了筆,他從腰間拿出一包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放在桌上後,才拿着宣紙,将紙上的字吹幹。
待紙上墨迹幹了時,窗外的雨也停了下來。
雨過天晴後,一輪紅日如血,挂在天邊。
明征将宣紙收好後,單手拿着那壇他未喝完的桂花釀,起身離去。
他走到酒肆外,隻見桂樹上的桂花在被風雨摧殘後,竟還有幾枝綴在樹枝上,明征伸手折下了一枝,小心翼翼的包裹在他那寫的悼文裡。
明征将酒猛灌幾口後,不由苦笑,他感慨道:“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語畢時,他已走的無影無蹤,隻剩一樹桂花随風飛舞。
而也正因那支被他折下的桂花,他那日回府後,在當日大雨滂沱的夜晚,一人靜坐室内,點了一盞燭燈,他将白日從酒肆拿的那壇桂花釀的酒壇壓在宣紙上。
他執筆,潑墨揮毫,在悼詞裡加了句:
一室秋燈,一庭秋雨,更一聲秋雁。試引芳樽,不知消得,和多依黯。一樹桂花,一枝折得,一紙悼詞,字字真情,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月色如銀,樹影婆娑。
庭院裡,一顆松樹下,酒氣熏天的楚熙單手扶樹,立在樹下連嘔帶吐。
而在不遠處的檐廊下,韶衡正在觀察着楚熙的一舉一動。
今日,韶衡備了一桌酒席,與楚熙把酒言歡,高談闊論。
韶衡備宴,明面上是向楚熙表忠心,實際上是想将楚熙灌醉,讓楚熙和韶思怡能生米煮成熟飯。
韶衡也算是一代名士,名士本該如松如竹,高風亮節,甯折不彎。
可韶衡是名士卻不是聖人,既然生在了凡間,他就會有血有肉有軟肋,而韶思怡就是他的軟肋。
韶思怡,這個他一手拉扯大的寶貝女兒,自羅三娘走後,韶思怡與他相依為命了二十二年。
這二十二年裡,韶衡雖說也會有和韶思怡鬧矛盾,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但韶思怡帶給韶衡的,大部分都是父慈女孝的天倫之樂。
父親愛女是天性,為了韶思怡,韶衡也隻能放棄當個正人君子,與韶思怡同流合污,一道算計楚熙。
看着樹下的楚熙醉醺醺的走到房門前,輕輕的推門而入後,他那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徹底放下。
屋子裡點有熏香,煙霧缭繞,屋中燈火已熄。
床榻上的床簾已然散落,房内不僅發出床闆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有韶思怡時高時低的呻吟。
聲音嬌媚輕柔,喘息聲時重時輕。
而屋外,楚熙一身素衣,靜靜看着。
良久,不想在此處多做停留的他,轉身離去,直到素衣和黑夜融為一色,才不見他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