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興許是因為犯了什麼惹到東廠的過錯,若是宋雲栀沒記錯,那少年應當是兩日沒有進食進水了。
雖然也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但念及那人年少,宋雲栀望着水碗中剩下的半碗水,還是于心不忍,将水碗側過來幾分,擠過了栅欄間隙。
“還剩一些,”宋雲栀輕聲道,“我喝過的,沒有毒。”
少年在牢房角落艱難地支起身子,散亂的頭發之下能看出他面色慘白,瘦削得甚至有些病态。
他似乎帶着傷,爬過來時半身吃疼,還止不住地瑟縮了幾下。
宋雲栀大概能猜到,他才經曆了宮刑。
心裡莫名一陣哀婉,宋雲栀見他道謝,又在他喝水時開口道:“别喝多了,不然三急之時又該受苦。”
“多謝……”少年啞得快無法讓人認出吐字。
宋雲栀看向那少年,還是不禁苦笑:“是我該謝你不同那些人一樣對我冷嘲熱諷。”
可話到了這裡,宋雲栀目光幾乎是凝滞在少年的身上。
幾年的光景确實能改變一個人的氣質是不錯,但眉眼五官,卻仍能跨越歲月隐隐重疊。
面前之人,正是數年之後行掌印之責,權力幾乎足以與北鎮撫司抗衡的呂掌印,呂謹。
呂謹身為前任掌印呂賢的遠親,聽聞本是送進宮來謀個閑差,卻因呂賢落難遭了罪。
“你……”宋雲栀無意幹涉别人的人生軌迹,可話出了口,她又不知從何确認。
思索良久,她隻能問得模棱兩可:“你可是同樣受人牽連,到了這裡?”
呂謹點點頭:“我遠方表叔之前在朝内有些門路,本想……咳咳,本想入宮謀一份差事,誰知表叔犯了過錯,我也……”
這樣說,便是對上了。
呂賢曾因勾結後妃謀害皇嗣的罪名下獄,清繳東廠餘孽同時,呂謹這些關系人等也逃不過廷前殿後給的牽連。
從前宋雲栀并不知道,如今看了呂謹的境況,才明白他這一路原是如此難走。
——但即便如此,在宋雲栀入冷宮瀕死之際,呂謹還是行了掌印的權,暗中給冷宮裡送了些救濟的東西。
宋雲栀從前便覺得呂謹與其他司禮監的人不同,雖說是處事有着身居高位者慣有的雷厲果決,但細看倒是仍有些幹淨的東西在身上。
如今見了,也算明白了大概。
“不好說便不必說了,”宋雲栀寬慰他,“往事已矣,往前看吧。”
呂謹沉默稍傾,緊繃着的身子往宋雲栀的方向偏轉了些:“今日之恩難以為報,若他日能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湧泉相報。”
比起去路難定的阿汝,呂謹這後半生反而像是已經被推上了一條不歸路,從他淨身開始便覆水難收了。
阿汝于宋雲栀來說仍有生機可言,她便有意想為阿汝謀一份新的生機。
可呂謹……
宋雲栀自知不能當聖人,難能放過呂謹這漫漫權貴路下的善意。
“一碗水罷了,湧泉相報不至于,”宋雲栀笑笑,“隻是若你我都能平安出去,他日要是我與家人遭了難,你若有能幫上的地方,便拉我一把。”
呂謹聽着竟有些堂皇:“我身份卑微……如何能拉您一把……”
可宋雲栀隻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萬一呢。”
“我無意以一碗水挾持你的恩情,話也隻是這麼說着,”她望向呂謹,“畢竟……我也不想真的會有身臨險境那一日。”
這話聽得呂謹有些不明白,但恩情了然,他還是應了下來。
呂謹斷斷續續喝了小半碗水,他又道了聲謝,似是還想問些什麼。
可緊接着刑獄入口處傳來一陣動靜,他當即一陣驚恐,艱難地挪動步子躲回了角落。
宋雲栀側眸沖他那裡帶了一眼,随即便見一群人身着黑衣,大步流星走向宋雲栀的牢房。
為首的人宋雲栀見過,便是那日将她押送到刑獄之人,李恤。
當日在邝楚面前畢恭畢敬,如今走在刑獄倒是趾高氣揚。
本還覺得是自己記錯了,宋雲栀生怕看錯了人,卻不料這李恤也是與記憶中所差無幾。
這麼想着,宋雲栀又回頭看了一眼呂謹,忽然覺得這落魄之人升任掌印,而高傲之人卑躬屈膝的故事,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宋雲栀忽而笑了下,李恤看在眼裡,命人打開了牢門走了進來。
“何時如此有趣,可否讓咱家也聽聽?”李恤淺淺笑道。
宋雲栀斜眼看了看李恤,收回了目光:“笑你們自以為是,擅作主張。”
“哦?”李恤挑眉,“此話怎講?”
“陛下讓你們收押,下令擇日再審,卻沒告訴你們給誰審,”宋雲栀道,“而你們卻擅自苛待,還将本就該有的食物和水,當成了額外的施舍。”
“看似你們賣了某人的面子,但若我當真出去了,陛下和那人便會知道我的遭遇,”宋雲栀别有深意地笑道,“屆時,你們的作為讨不讨好便有待商榷了。”
誰知李恤倒是也笑起來:“這話說得,有趣……有趣!”
宋雲栀心裡莫名閃過一絲不安,望向李恤時,他的神色更是自若。
稍頓,李恤緩緩打開折扇,不徐不疾地扇了起來:“您猜那位大人為何要如此關照?”
他壓低身子,面孔湊近宋雲栀,嘴角揚起一個弧度:“那是擔心您徹底出不去了。”
宋雲栀眉心微蹙:“什麼意思?”
“忘了告訴您了,陛下已經欽定了審訊人選,三日後便會前來提審。”李恤道。
不知為何,說到這裡,宋雲栀波瀾不驚的心跳竟有了些水花。
而她的神色自然也是躲不過常在禦前察言觀色的人。
李恤重新站起身子,盯着宋雲栀,話卻對身後人交代道:“三日後午時,北鎮撫司鎮撫司大人赫連尋親自提審嫌犯宋雲栀,都給赫連大人伺候周到了。”
身後一群廠衛先後應聲,而李恤則是用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繼續對宋雲栀道:“陛下可是将那日所有的經過,都告訴赫連大人了”
宋雲栀心口一跳,一時啞然。
“也不知赫連大人會如何想您這一番舉動,還望您明日也能如今日一般自在了。”李恤笑笑,加重了語氣,“指揮使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