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從舟頭走下來,弓腰正要進船艙,見燕銜泥還站在那裡,那呆樣頗不似平日的幹練,便觑向她:“還有什麼事?”
燕銜泥樣子有點猶豫,她嗫嚅道:“我......我恐怕不能勝任這個官職,還請主君另尋高明。”
周行站直了身子,挑眉道:“你為四隅堂服役多年,履立功勞,何出此言?”
燕銜泥把心一橫:“主君有所不知,我有個同胞的阿姊,曾也是秋官僚佐,大變之後投了敵,如今在不距道中頗受信任,我......”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此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她姐妹二人從前感情甚笃,可自從阿姊叛離,一切便不一樣了。
她雖然還能留在玄天城任職,卻也承受了不少猜忌和閑言碎語。
周行藹然問道:“那你可想步她後塵?”
“自然不想,”燕銜泥大驚,連連否認,轉而又有些頹然,“隻是我有這樣一個姐妹,如何能當此大任。”
周行心中了然,他溫聲道:“你阿姊,是叫啼鴉吧?”
燕銜泥不由得低下頭:“正是。”
周行道:“所謂人各有志,你姐妹二人既然已經恩斷義絕,又何必顧忌這層關系?我既然提拔你,自然是信得過你的。”
燕銜泥心中大為感動,卻依然猶豫:“可我隻是個妖靈,從來沒有妖靈在玄天城任要職的。”
妖靈在玄天城一向是底層,而今不過因為玄天城缺人手,她才能以妖靈之身,被拔擢為四隅堂右使,已經算主君對她格外信重了。
她以為自己的前途就到這裡了,沒有想到自己還能被破格提拔,一時甚至覺得主君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哪想周行卻笑了笑,調侃道:“那是以前,如今妖靈都能立國了,做個四隅堂主官又有什麼關系?”
可燕銜泥聽他這麼說,反而更加不自在起來。
周行一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
萬妖剛剛立國,同為妖靈,她的立場多少有些尴尬。
周行安撫道:“我看人的眼光素來極準的,我既看中你,必然有我的道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隻管放心大膽地幹,誰敢看低了你,自有我為你撐腰。”
燕銜泥哪裡得過這樣的器重。
她雖能力出衆,屢立奇功,可因出身背景問題,明裡暗裡總被人輕視,此時聞言頓時一股熱流直沖腦門,生出了一份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
她想要說什麼以謝伯樂,卻終究隻是鄭重頓首而去。
周行三人在江上優哉遊哉,長安卻不大太平。
暮春之時,隋主一道聖旨,長安城的百姓便舉家搬遷到了新都大興城。
可自遷城以後,天上便再沒落過一滴雨,眼見着到了夏耘時節,青苗得不到灌溉,就要幹死在田裡。
好巧不巧,此時西疆傳來吐谷渾接連侵犯臨洮、廓州兩地的消息,就連北疆也傳來突厥寇邊的軍報。
剛剛平靜了不過數年的大隋,眼見又要起刀兵。
值此禍不單行之際,舉國上下謠言四起,物議沸騰。
有的說,隋帝篡位得國不正,是以上天降罪;
有的說,隋帝遷都勞民傷财,是以天降大旱。
蜚語很快飄進了大興宮,隋主楊堅坐不住了,親身設壇祭祀祈雨。[1]
祝禱之聲傳到了妖皇那裡,唐雩如今尚兼着龍王之職,遂命龍女唐比辰攜布雨使前往長安降雨。
誰料布雨使施盡手段,整個三秦地區愣是一滴雨也沒落下。
燕銜泥新官上任三把火,查到了個讓人驚駭的消息——
陽家供奉的邪神偶像,之所以毫無流光,是因為邪神已經托了機緣蛻殼轉生!
邪神出世,天生異象。
三秦大地上的種種災害皆是由這邪神而起。邪神一日不除,甘霖便一日不落,旱災若是熬不過去,來年就是饑荒。
誅滅邪神之事,迫在眉睫。
可是沒有人知道已經出世的這位邪神身在何處,長了個什麼模樣。
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周行在小蓬船上接到消息,也覺頗為頭疼,這邪神竟似野草一般,燒之不盡,風吹又生。
石方巳見周行連着兩日冥思苦想應對之策,日不思茶飯,夜不安枕席,不由心疼地問起緣故。
周行坐在軟塌塌的茵褥上,抱着膝蓋,把頭支在船艙壁上,将此事大略說了。
小舟随着浪濤波動,周行的頭也随之一下一下磕在船壁上。
“旱災之事也不難處理,長江水滔滔不竭,施法将這長江水引一些到幹旱處,不就可以消災解難了嗎?”石方巳拿過一個蒲團,塞在周行背後,不叫他把頭靠在船壁上。
“此事倒也容易。”周行順勢又往後倒,一臉愁苦。
“我憂的是,那邪神剛一出世就惹來旱災,将來不知道會長成個什麼大禍害。欲除之而後快,怎奈又不知那邪神現在何處。
這便罷了,不距道不知道供奉了多少邪神偶像,簡直毀之不竭,殺之不盡。将來一個個出世,不知道又是怎樣的光景。”
他就着這一堆“不知道”,屁股一滑,滾倒下來,翻身把頭埋進茵褥裡,一派的生無可戀。
“要躺就好好躺着,别悶着自己,”石方巳把他翻過來,“不管他供奉多少偶像,這邪神也不過八個。”
石初程安安靜靜在旁邊寫大字,他趁着蘸墨的間隙,悄沒聲息瞥了眼阿爹阿耶,心裡頭犯嘀咕——
怎麼阿爹坐沒坐相,阿耶就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