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畢有以道:
“咱們門口守衛的是陳國的軍隊,那是凡人,玄天城這些以天道自居的賊厮,敢動這些凡人嗎?也不需要太久,這些凡人隻要能拖上三五個時辰,這沙漏裡面的數量過半。到時候,周行就得給我們陪葬。”
玄天城不敢動凡人這一點,畢則新倒是說得不錯,玄天城就算是敢怼天怼地,也不敢對凡人下手,這是明文寫在玄元律中的律法。
果不其然,周行帶着天官僚佐一路上見佛殺佛、見魔誅魔,到了這免成宮大門口,卻也不得不在這些南陳的凡兵面前卻步。
濃霧在免成宮門口倒是稀薄了很多,透過霧氣,所有的玄天城僚屬都能看到,免成宮巨大的拱門前,一支凡兵黑壓壓地列隊在那裡。
帶頭的将軍橫刀立馬站在當中,雖然那将軍胡子都有些花白了,卻依然有着一番淵渟嶽峙的氣概。
周行沖身後的僚佐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原地等候,自己卻闊步向前,徑直走向那擐甲執兵的軍陣。
隻聽“唰”的一聲,陳國軍士齊齊抽出佩刀,指向周行,衆軍士齊聲呼喝,那叫一個氣勢如虹。
周行卻恍若未聞,依舊不徐不疾地向前走着。
那将領凝神看向周行,虛虛擡手,示意身後噤聲。
周行走到那将領面前十步遠,停下腳步打量了一下對方,這才抱拳道:“觀閣下氣度,莫非是當年屢破北齊,于兩軍陣前,以一己之力連克齊軍數十個大力士的蕭摩诃,蕭将軍?”
那将領于并不下馬,隻在馬上一抱拳,朗聲道:“正是末将。”
周行聞言卻是搖頭,作歎惋狀,連呼了幾聲“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蕭摩诃挑眉。
“可惜蕭将軍英豪蓋世,卻不遇明主,一世英名,怕要葬送在陳叔寶這個纨绔的手裡了,”周行氣定神閑地負手站在平地上,明明視角矮上許多,氣勢卻蓋過了坐在馬上的蕭摩诃,“蕭将軍同兵士們日日吸風飲露,絲毫不敢懈怠。陳叔寶卻隻顧帶着他的宰輔、都官,共諸妃嫔賦詩遊宴,足叫上下軍士寒心。”
“拱衛帝都,本就是我等臣子的職責,豈能因此埋怨君上?”蕭摩诃不為所動,身下的馬兒卻煩躁地踱了兩步,被蕭摩诃勒了勒缰繩。
“孟子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周行睨向蕭摩诃,“而你的君上,又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臣子的?”
這話蕭摩诃簡直沒法回答,隻好緘口不言,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周行灼灼的目光。
周行繼續道:“我聽說陳叔寶素來喜愛吟詩作文,因此也偏愛文臣,這幾年陳國武将稍有過失,就會被奪取兵權,用不知兵的文吏取而代之。連任忠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将都被他奪去部曲。
這次隋軍攻陳,聲勢浩蕩,想來朝中也有武将上奏軍情,陳叔寶肯放權讓你們擅專嗎?前線禦敵本就不易,還要應付後面瞎指揮的陳叔寶,動辄得咎,很難吧?”
蕭摩诃心頭猛震,此次隋軍攻陳,陳叔寶依舊不改夜夜笙歌。對于下面軍将的上奏告急,陳叔寶也是渾然不理,直到如今隋軍都過江了,才忙忙慌慌讓他們這些武将迎戰。
可讓他們迎戰,卻不給他們便宜行事的自由。明明眼下形勢應當固守台城,陳叔寶卻聽信文臣孔範的話,定要麾下主動出擊,還不切實際地要求一擊斃敵。為此老将任忠在陳叔寶面前叩頭苦勸,卻依然沒有勸住紙上談兵的陳叔寶。
蕭摩诃想到此處,射向周行的目光繼而變得狐疑,暗道:“此乃我陳國朝堂之事,他是如何得知?他究竟是誰?難道是朝廷中出了奸細?”
周行瞥了眼端坐馬上的老将,繼續不鹹不淡地補刀:“哦,對了。你守在此間,可能還不知道,任忠已經降了隋國。眼下,他已經帶着隋軍進入了建康城,建康已經失守了。”[1]
此言一出,恍如晴天霹靂。
蕭摩诃乍聞家國破碎,幾乎目眦欲裂,他“唰”一聲把佩刀抽了出來,一夾馬腹,打馬向前幾步,刀尖指着周行:
“即便是陳國已亡,我身為陳國将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死國可矣!”
周行無奈擺首,他看着老将搖搖欲墜的身形,目光中含着幾分悲憫:“将軍固然是忠君愛國之士,可陳叔寶配得上你的忠誠嗎?尊夫人近日都歇在皇宮之中吧?”[2]
周行此時提到蕭摩诃的夫人,顯然意有所指,蕭摩诃如何不明白?周行的這句話,如同一支利刃直紮進蕭摩诃心頭,讓他心神巨蕩。
一幅幅場景走馬燈般在腦中浮現——自家夫人那諱莫如深的神态、夫人随身婢女那欲言又止的模樣、還有大殿上陳叔寶那做賊心虛的表情!
如果說之前他刻意不去多想,不去懷疑,但是此時被人當面點破,又要他如何能夠再自欺欺人?
蕭摩诃手中的佩刀緊了又松,松了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