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姝死死盯着他,不肯放過他面上的絲毫變化,聲如寒冰:“小玩意?李太守未免太高看了自己,高看了李家。”
當初手握先祖皇帝親手所寫的謝詩的傅家說倒就倒,小小一個太守,又有什麼本事在朝内外的震怒和不安中存活?
“在下自然不能和傅家相提并論,隻不過……當初名冠半城的傅家,如今不也隻剩一人于世了?”李太守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激起了季姝心頭激蕩。
她下意識想到了傅臻。
這書屋上的小閣樓四面以琉璃所造,隻要一偏頭,她便能瞧見樓下那一身白衣的畫師。
但季姝沒有偏頭,視線還停留在李太守身上,她牙尖嘴利地反問:“李太守是認為,李家若遭此劫難,活下來的那人,會是您這位旁支庶子嗎?”
自大周立朝以來,雖承繼了前朝的科舉考制,以成績衡量學子水平并授官,但實際上,出身世家門閥的公子、門客依舊占領了大部分的官位。
而李太守出身隴西李家,并不受家中重視,否則以他數年以來的功績和考核,不可能繼續待在渝州,做一個流官的太守。
“小捕快,你想惹怒我?”
依舊淡淡的神情,淡淡的語氣,李太守姿态從容又标準地往杯中續了茶水。
季姝一怔,順勢承認:“是啊,太守大人您,不也被我激怒了嗎?”
第一杯茶濃,第三杯茶淡,隻有第二杯茶,是不偏不倚正好的一杯。
李太守不怒反笑,将杯中的第三杯茶一飲而盡,問:“小捕快,你想要做什麼?”
“我想問,再現渝州的牡丹金,當真隻是八年前的那批牡丹金?”
“是。”
一問和一答,這滿腔熱血和正義的季捕快像是滿意了答案,她蹙眉思考,卻不繼續問。
李太守悠悠地道:“小捕快,放下那道聖旨,這東西,你碰不得。”
說到底,他也怕聖旨出了差錯。
季姝仿佛摸透了他的心思,又擡起眼,一臉狡黠:“那放下聖旨後,太守大人就下令殺我了,我該怎麼辦?”
李太守靜靜地看着她,事實上,這位太守有個女兒,比她還要大上一些,已經嫁人了,卻因被惡婆婆立規矩,隔三差五回家中哭。
可這季姝不怯場,就直直地對上視線。
最後,是李太守讓了步。
“不會。小捕快,本官并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怎麼保證我……的平安?”
她本想順帶說一句傅臻,但還是把半句話吞了回去。
這時候,不提他,才是不牽連他的選擇。
“你可以到府外後,再把聖旨給張管事。在府外,本官若是殺你,必然受百姓責問,即使解釋糊弄過去,這也會成為朝中政敵攻擊本官的把柄。如此,你該放心了。”
李太守給足了理由的解釋,态度極其誠懇。
他這樣身份地位的人,和顔悅色地見了季姝,還有商有量地同她說了話,季姝應該見好就收了。
于是她面含羞愧地點了頭。
可多的話語,她沒能擠出來。
李太守慈祥地注視着她,直到張管事上來,又引了她下去。
一無所知的許二小姐原本還想問,可看見滿目肅然的張管事,還是把話吞了回去,隻不斷用眼睛瞥着季姝。
“這位……”張管事叫不住傅臻的名字來。
還是許二小姐貼心提示:“是傅畫師。”
張管事點頭,道:“這位傅畫師,還請您也一道出去吧,”
于是,這先後腳進入太守府的兩人,被一道送了出去。
在後門處,張管事先将雪霜劍還給了季姝,随後深深彎下了腰,恭敬地高高舉着手。
季姝透過門,一眼望去,裡頭是郁郁蔥蔥的樹木,樹木之間隐約能見到飛檐,她略有感慨,然後,伸手将那金黃色的聖旨放到了張管事的手上。
張管事又鞠躬緻意,退回了門中。
後門被掩上的瞬間,季姝踮起腳尖,在傅臻耳邊輕語。
她看見,他又長又密的羽睫輕輕一扇,像風刮過時,有滿樹嫩葉被吹動。
這人的睫毛,生得這麼長,不會戳到眼睛嗎?
季姝不适時宜地想,雙腳又踏踏實實地落在地上,與此同時,她毫不猶豫地拉住了傅臻的手,帶他往前。
倆人一前一後,在巷子裡跑着,擾了安睡的野犬,驚飛了滿樹的雀兒。
那句話,隻有兩個人和風聽見了。
她說——
“傅臻,我們要流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