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姝拖着步子緩慢地在巷子中走動,月光将她的影子拉成了長長的一條。
傅臻在後頭不說話,不打擾,就安靜地跟随着,始終保持半步的距離。
直到,有一隻骨瘦如柴的老黃狗叼着一根肉骨頭大搖大擺地從二人面前橫過,季姝停住了步子。
傅臻也跟着停住了。
“我……”
季姝猶豫地轉身,又意識到,自己正踩着他的影子,這本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但她還是下意識退了一步,像是一個孩子。
傅臻卻不知所以,配合地上前一步。
形影不離。
季姝擡起頭,認真地瞧了他半天,傅臻眼含倦意,嘴角的笑像是刻上去一般,沒有改變分毫,假的很,就連酒館裡頭的小二笑得都比他真誠,可他長得好看。
她慢吞吞地想,當初的自己,為什麼會锲而不舍地纏着傅臻呢?
好像,也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小姝,你要去哪兒?我陪你回去,好不好?”他柔聲問。
傅臻在擔心她,擔心她什麼?擔心她無處可去嗎?
渝州城内估摸有百來人同時都追捕她,否則就對不起李太守這些年的經營和籌謀
去府衙是自投羅網,回家也是。
她更不願意去投奔趙捕快、謝喬他們,季姝最怕欠人情,也怕牽連他們。
這樣想來,她仿佛的确無處可去。
但李太守的耳目到底是人,沒有千裡眼、順風耳,如果她想要去投河自盡,還是有機會一路無阻地走到岸邊的。
季姝想要苦笑,可看着傅臻的神情,下意識也學了他的笑。
隻需要單單扯起嘴角,然後保持住揚起的弧度。
就在這一個動作之間,她恍然大悟。
原來,這個笑,是一個面具。
就像人們需要杯子盛水一樣,必須要有一個面具,才能擋住所有真實的情緒,擺出一副無懈可擊的模樣。
而自她與傅臻重逢以來,他一直戴着這個面具。
想要滴水不漏,隻有持之以恒,傅臻的這個面具已經同皮囊完全生長到了一處,他該是習慣了數年。
傅臻又小瞧她了。
季姝心頭略酸,正要答——
一道聲音率先響起。
“呀,這不是季捕快嗎?”
倆人都聞聲望去。
隻見一位戴着頭巾的年輕婦人捏着一把蔥花出現在巷子口,面帶驚喜。
“王家娘子?”季姝也驚訝道,再扭頭一瞧,正是回到了西市,木蘭巷子在不遠處。
當日,二人就是在木蘭巷子初見,那隻是一樁小案,季姝未記在心上,也沒有再去打聽,乍于此地重逢,還是又驚又喜。
王家娘子記着當日季姝出手相助的恩情,當下豪爽就說,要邀她去家中做客:“家裡頭炖着參雞湯,我這才出來,去鄰居家讨了幾根蔥花,季捕快您也去嘗一口?”
季姝微笑搖頭,卻隻說自己還有事。
王家娘子的視線在她與傅臻身上轉了一圈,露出一個了然的神情,這讓季姝想到了府衙旁茶攤上的女攤主。
果不其然,王家娘子湊近了她,下一句話就是說:“季捕快好福氣,看這位郎君長相氣度,該是個滿腹經綸的讀書人。”
季姝笑而不答,又明白王家娘子該是有話要說,便順勢問:“那張秀才如今怎樣了?”
她以為,張秀才又是做出了偷雞摸狗的事。
王家娘子笑得露出來牙,卻還故作不經意,她道:“今日家中做湯的雞和參,就是張秀才送來的。不對,或許過段時間之後,就該改口,叫張舉人了。”
王家娘子絮絮叨叨講了不少鄰裡之間的閑話。
其中,最繞不過去的就是木蘭巷子的大名人,張秀才。
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張秀才自那次被季姝當場戳穿後,竟然洗心革面,先報了這屆鄉試,後又在家埋頭苦讀。
他本就是秀才出身,雖瘦了些,但五官都端正,兼之父母雙亡,無親無故。
見他如今又求上進,當下就有一位在城内有些薄産的屠戶招了他做上門女婿,供吃供喝,隻盼他在鄉試裡頭得個好名次,家中女兒也能跟着享福。
季姝不知在這大半個月中,隻張秀才身上便發生了這麼多事,當下聽得一愣一愣的,隻“啊”、“這樣嗎”、“然後呢”……作着附和。
“是啊,這人的命啊,真是說不好,但到底,肯上進,這比什麼都重要。”
……
傅臻聽着,也漸漸能推測出前因後果,他若有所思地用目光巡視着這一處木蘭巷子,掩在暗處的笑意加深。
……
王家娘子說盡興了,時辰也不早了,她“哎呦”了一聲,又依依不舍地再請了季姝一次。
“這次就不去了,以後有機會,我會去的。”季姝認真地回答,沒有一絲敷衍了事的意思在。
“那季捕快,下次可不能再拒絕我了。”王家娘子笑着點點頭,徹底離開前,一步三回頭,就要走出巷子的時候,忽而鄭重其事地道:“季捕快,該謝你的,他該謝你的。如果不是你,他斷然沒有今日。”
“這是我該做的。”季姝答。
“不,那日,他本應該坐牢的,是你聽了我的話,饒過他,這才讓他還有機會去嘗試。季捕快,我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