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孩都沒告訴他們,他爹娘是什麼模樣。
季姝也沒提前問。
小孩的哭聲還是這樣,尖銳刺耳,像是敲鑼打鼓一樣,非得讓所有人都聽到。
“七郎,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季姝柔聲詢問。
“我會教你讀書識字,我認識個兄長,他聰明,還會繪畫,隻是脾氣不大好,還常常口是心非,但他應該會願意做你的夫子。”
阿彌不解,七郎是個罪奴,幾乎甚至肯定,沒有善堂和大戶願意收留領養他,就連收下留着做個仆人,都沒有人家願意接受。
這個季姝偏偏要誇下海口。
七郎嗚嗚地哭着,努力壓着聲音,聽到這個問,他打了個嗝,其實後半句話他根本不懂。
可他看見了身前這位姐姐眼下的水光。
就像阿娘。
阿娘沒有這個姐姐漂亮,穿得也沒有這個姐姐幹淨,但她也總是這樣望着他,帶着淚。
所以,七郎用盡全身力氣,止住了哭聲,不斷地點着頭。
每次當他這樣點頭的時候,阿娘都會破涕而笑,說他跟小雞啄米一樣。
七郎不知道什麼樣是小雞啄米,但他希望,眼前的姐姐,可以不要為了他哭泣。
*
太陽又出來了,晴空萬裡,一個大好的天。
街道上的行人都在議論昨夜在東市燒起的那場大火。
“聽說是太守府邸呢。”
“太守府邸?哎呦喂,那有多少金銀财寶都被燒掉了?這是多少銀子啊。”
“誰知道呢?反正死了不少人。”
……
季姝拖着一身的疲倦,一手牽着七郎,一手持着雪霜劍,拐角進了一個巷子。
阿彌還跟在身後,她不去問,也不去搭理,任憑他亦步亦趨地跟着。
“你就這樣去府衙?”
季姝點了點頭。
七郎看她點頭,有樣學樣,也點頭。
阿彌瞥了眼他,問:“你點什麼頭?”
七郎不說話。
昨夜李府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湮沒,有許多流民和乞兒都趁亂去搶了不少物件。
後半夜一陣東風吹來,東市邊上有不少人家都要遭了難。
府衙内的捕快忙着去追回失物,忙着調查大火緣由,忙着應付哭天喊地的百姓,無人把守。
季姝就帶着兩人,明晃晃地從後門進入了府衙。
她摸到了南邊的小屋,敲門而入。
一陣光照了進來,謝喬把蓋在臉上的書籍挪開,睜眼瞧,驚訝道:“小季姝,你是往死人堆裡頭鑽了一圈,還帶回來了一個小鬼和一個豔鬼?”
阿彌大搖大擺地将着屋子打量了一圈。
七郎怯生生地拉着季姝的手,往她身後躲。
瞧季姝慘白面色,謝喬斂了神色,沉聲平緩問:“小姝,發生了什麼?李府的火災,和你有什麼關系。”
不愧是他啊,一語就能問到關鍵所在。
季姝三言兩語将發生在李府裡頭的事交代了。
阿彌這個罪魁禍首像是渾然不在意般地立在一邊,隻透過被掩起的窗,望着什麼。
謝喬看着他,猜到了他的來曆,但未表示什麼。
季姝不在意,隻輕輕将七郎往前一帶,又将左手放在他的肩上。
“小謝叔叔,他的父母,是傅家礦裡頭的礦工。”
謝喬若無其事地将視線從七郎的脖間掃過,最後對上了他的眼,附下身,摸了摸他的腦袋,笑:“你叫七郎?你和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小孩,很像。”
季姝一愣,垂下眼,也沖着惶惶不安的小七郎一笑:“小謝叔叔,可是一個好人,你别怕。”
七郎這才小聲地跟着喚了一聲:“小謝叔叔。”
季姝微微一笑,卻極其疲倦:“這個孩子,我想請你先幫忙看着,他很重要。我還有些許瑣碎的事,需要去處理,但應該很快就能……結束了。”
在七郎面前,季姝未能直言,但隻一個眼神,謝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七郎很重要。
他将是最關鍵的證人,證明李太守的罪。
不是因為私鑄,而是比私鑄更為嚴重千百倍的罪。
縱使身為罪奴,但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曾是普通百姓,況且他們并不是罪無可恕。
推己及人,沒有普通人願意見他們如草芥,如沙礫,被用之,被棄之。
礦塌了,死了千人。
等到引起民怒前,這個罪責,該由李太守承擔。
“小季姝,你該清楚,能治一位太守罪責的,隻有位置更高的‘尊者’。”謝喬像是随口提醒。
季姝颔首:“我知道。小謝叔叔,如果方便的話,請你順便幫忙調查七郎父母的家鄉。落土歸根,我心有不忍。”
謝喬聽懂了言外之意。
八年前私鑄案發生後,礦上的礦工都被屠盡,所以這批罪奴隻可能是李太守用手段或買或換來的。
可罪奴,是皇家的罪奴。
況且是千人。
李太守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季姝垂着腦袋,還試圖用玩笑話逗着七郎,讓他慢慢放下失父失母的恐慌和悲傷。
那個小女孩迅速長大了,幾乎是一息之間。
謝喬感慨,想到了故人。
七郎被哄着留下。
阿彌卻還在身邊。
季姝總算想起了他:“你接下來要往哪裡去?”
阿彌卻不直接回答她的這個問題,在院子樹蔭中的這個笑容燦爛而明亮,他問:“你們謝知事很受歡迎嗎?剛剛還有人等着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