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見她不回答,也嫌無趣,便慢慢地沒了聲,隻一路跟了上去。
照着七郎的路子,倆人快速到了礦山的另一側。
入礦口是五尺見方的一口小徑,遙遙望去,隻能瞧見入口處四面的光滑牆面,其餘便是一片的深黑色。
季姝掃了一圈,這是一個覆着茅草的棚子,隻有一面牆,半面牆上是七八排整齊擺放着的油燈,還有半面牆已經被拿空了。
她上前取了一盞油燈,裡頭是新灌的油,油面上浮着微焦的燈絲。
季姝蹲下身,又在尋能點火的物件。
阿彌雙手搭在身前,就站在不遠處眨着大眼,問:“萬一他是騙你的呢”
就是故意被發現,佯裝要逃卻被抓住,最後順理成章挂着淚、賣聲慘,哄了真無知心軟的人,就等他們下去被甕中捉鼈。
季姝一愣,這種可能她沒想過。
她見過的孩童,有的出身富貴,有的衣不蔽體,有的是父母手中的嬌嬌兒,有的無父無母,她逮捕的犯人中,也有過稚童。
但她總會忘了那件事。
就連那本随身記的小冊子上,也未曾記過那樁殺人兇手為七歲小兒的血案。
她不自然地挪開視線,恰好手中的油燈點上了火,續上了亮,她半邊的臉忽而被照亮了。
在這位行事向來幹脆利落的女捕快身上,阿彌還是第一次瞧見她這樣的天真,便覺得有意思,探出頭想看個仔細。
季姝沒有繼續回避,而是直直對上了他的視線:“無論如何,我會下去一趟。隻有知道這礦井下發生了什麼,我才能……”
她停住了聲。
“才能什麼?”阿彌好奇問。
季姝像是深深地望着他,卻像是透過他在試探那從未真正現過身的人,她又側頭,自然而然地望向入口,道:“我才能知曉,你那位東家,在算計什麼。”
阿彌思索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東家是在指誰。
對于那人,他向來都稱呼主人的。
季姝不這樣提,或許是照護他?
阿彌更奇怪了,可心裡頭泛起了一陣酥酥麻麻的情緒,他并不讨厭這突然的、發生在身體裡頭的變化。
雖然,無論換成哪個稱謂,對于他而言,其實都一樣。
“那你還想下去嗎?”阿彌略不自然地問。
季姝點頭,邁開了步子。
“那我跟你一塊吧。”阿彌也動了身子,“他讓我助你,那我自然該看着你。”
倆人前後走進了那小口徑的通道,這是一段直上直下的竹梯,即使手中有一盞不算耀眼的油燈,但周圍仍然是黑黢黢的一切,隻有腳下的一段梯子是可見的。
仿佛所有的光亮到了此地,都會被吞沒。
忽的,季姝半個身子往下一墜,是一腳踩空,隻留了半邊的手和腳還攀在竹梯上。
心也跟着一墜,隻她面不改色。
阿彌往下瞧了一眼,快速将她拉了起來:“該我走下邊。”
他有一雙能夜視的雙眼。
“多謝。”黑暗中,她的聲音似乎也帶上了一點溫和的意味。
阿彌抿着嘴,嘟囔般地回來一句:“摔死的人,最醜了。”
“我會小心,多謝。”
又是一聲謝。
大概是二十多節梯子,下邊有光漸漸暈了上來。
同時,有一股極淡的血腥味傳來。
當步子再次落在實實在在的地面上時,她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巨大的石塊堵住了前面的路。
又亮又閃的金脈縱橫交錯地覆蓋在岩石的表面,可除了金與灰,二色之間,另一抹鋪天蓋地般的紅,構成了這畫面的主體。
尋常人見着這一幕,大概率都會被刺激得神志不清。
可阿彌無知無覺,季姝早有預料。
她悲切又沉默地上前,又沉默地将那露在外邊的半邊屍體翻動着,很艱難,即使腰處被巨大地岩石碾碎成了肉泥,但斷開骨頭連着筋肉,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将那人的上半身翻過來一點點。
屍體就像麻花一般被扭了起來,阿彌站一旁像是關切地問:“需要幫忙嗎?”
季姝沉默地搖了搖頭。
直到看見那脖上的一道黑色刺青,她停下了動作。
對不起。
她反反複複地無聲地說着。
這不長不短的時間中,她隐隐約約認為,自己成了劊子手。
可這是天災。
她望着,兩手空空卻滿是血漬的掌心,思緒仿佛被抽離,冷靜又冷漠地俯瞰着這一切。
這也是人禍。
她很清楚。
阿彌又問:“我們還要做什麼嗎?看來那小孩沒有騙我們呢。”
“我們還要做什麼?”季姝擡起頭輕輕重複着,平靜道,“他早就給我們規劃好了路子。”
倆人循着原路,等一身燕脂色的衣裳再次被月色映出裡頭金線糅的花紋後,阿彌恍然大悟。
這個“他”,是那人。
七郎還乖乖在原處等着,又将自己裹成了一團,隻露出兩顆圓溜溜的,像剛出生小黃狗一般的眸子。
“姐姐!”
見了他們回來,七郎顧不上身上瑣碎的布匹,連忙上前,還差點被絆了腳。
阿彌歪頭,沒有故作親近地上前接,就站在不遠處,看着季姝。
他很好奇,她會怎麼交代發生在下邊的事。
就在剛剛,他想起來了,對于很多人來說,父母都是重要的存在,對于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來說,這個“存在”二字前頭,還能加一個“最”字。
阿彌還模模糊糊想起來,最早的時候,他也被一個女人抱在懷裡頭哄過,但那個女人是誰,長什麼樣,他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反正人就是死了。
七郎口中的阿爹阿娘,還有那麼多礦上服役的罪奴,就被突然崩塌的礦道壓死的,隻能瞧見半具屍體,其餘那麼多人都沒了身影。
季姝先認真喚了他:“七郎。”
然後說,“對不起,我們沒有找到你的父母。”
阿彌出神地想,這怎麼能找到呢?
先不說,那堆屍體被壓成爛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