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的隻是湊巧嗎?
消毒水的氣味漸漸淡去,病房裡的一切消失不見。
充斥着昏黃燈光的房間裡,季時衍端坐在桌前。
清瘦的脊背挺得很直,修長的手握着筆,一筆一劃正認真寫着什麼。
桌面鋪着宣紙,蘸了墨的毛筆在上面留下端正工整的一行行楷書。
“是諸衆生所造惡業,計其感果,必堕惡趣,緣是眷屬,為臨終人修此聖因,如是衆罪,悉皆銷滅。”
林惜喬湊過去在旁邊看了兩行,沒能完全明白什麼意思,大概是什麼衆生消除罪惡?
萬籁俱寂的夜,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的沙沙聲,他獨自端坐桌前許久。
林惜喬雖然不是很懂文言文,看着看着也能從裡面的“菩薩”“佛”等頻繁出現的詞語中,判斷出季時衍寫的應該是佛經,對于他為何抄經也有些猜測。
一時心裡十分複雜,她很清楚季時衍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曾經有次他們一起看恐怖片,那部影片劇情高能特效也逼真,全程她都被吓的死死抓他的手臂,出了影院還心有餘悸。
看季時衍一臉淡定,忍不住問他真的一點都不怕嗎?不用在她面前強裝淡定要面子的。
季時衍嗤之以鼻:“有什麼好怕的?你好歹也是接受過社會主義教育的人,别太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
回憶裡的人和眼前抄經的身影重疊,倒顯得有些陌生了。
眼前的人似乎是寫完最後一個字,撂下筆。
桌上寫完的紙張已然疊了厚厚一沓。
暖黃的光映着燈下人如玉臉龐,他雙手合十,低垂的睫毛和高挺鼻梁在臉上投射下交錯光影,神色恬靜而虔誠。
他念:“以此抄經功德回向弟子季時衍的愛人林惜喬,祈請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做主,加持弟子的愛人,願她業障消除、離苦得樂。”
明明不信鬼神之說,卻偏偏相信了那幾句虛無缥缈的話,當真不再尋死,為她抄經攢德。
她長長歎息一聲,有些說不出話來。
眼前暖色燈光開始泛白——
清晨薄霧籠罩着視線,林惜喬揉揉眼睛才看清了眼前景象。
山林環繞中,一眼望不到頭的青石台階。
看到這眼熟的台階時,她就知道這裡是哪了。
渡厄寺。
榕城是個宗教信仰濃郁的地方,寺廟繁多,這渡厄寺在其中也算得上知名度高的。
因其廟前有一千零八十級台階,傳聞心懷虔誠三步一叩首跪上去,就能夠渡厄消災、所願順遂。
她曾見過因為孩子重病,絕望之際背着孩子磕頭上山的母親,汗水淋漓隻為求一絲渺茫的可能。那時就感慨,愛真的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
林惜喬左右探頭四處尋找季時衍的身影。幾次場景轉換,每次都與他有關。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他應該也會在這裡。
身後的薄霧之中,果然走出一個松形鶴骨的人影。
幾步來到台階之下,拾階而上。
從季時衍踏上第一級台階的時候,林惜喬對他要做的事就有所預感了,但親眼見到的那一刻仍然感到震撼。
他在第三個台階處停住,合十雙手,緩緩彎下脊梁,雙膝觸地,額頭輕而堅定地叩在青石台階上。
恭敬肅穆的一禮後,又起身重複剛才的動作。
三步一叩首是崇高大禮以表對神明敬畏。
季時衍不是信教徒不為信仰而拜,隻是有所求,所求甚至不像旁人為解今生苦難。
他竟然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來世折腰。
林惜喬短暫地呆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她跟上去飄到他身旁。
在季時衍又一次要叩首時,她學着他的樣子,有模有樣地也磕了一個。
因為她現在是靈魂般的狀态,所以額頭碰到台階其實什麼感覺都沒有。
但即使她現在沒有觸覺,即使季時衍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還是想陪季時衍一起。她就是不想看着他獨自跪完這些冰涼石階。
又走過三步,林惜喬側眼看身旁的人,忽然笑了:“感覺我們這樣并肩磕頭,好像古時候結婚在拜堂。”
這麼想着,下一次叩首時,她拉長了聲音悠悠喊:“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又一叩。
“夫妻對拜~”
到了最後一拜,林惜喬還特意跑到上面的台階,面朝着季時衍。兩人同時叩首,還真像那麼回事。
拜完她擡起頭,他也擡頭,隻是她眼裡看得到他如墨眉眼,他眼裡卻隻見寂寥長階。
季時衍一無所知拜神拜的認真,林惜喬一個人倒也玩得不亦樂乎,沒人回話也自言自語一路。
一千零八十級台階,一共是三百六十拜。
從晨光熹微到薄霧散去,林惜喬陪着季時衍,跪完了整條長階。
看到“渡厄寺”牌匾的那刻,熟悉的畫面淡化感再度襲來。
隻是這一次,空白之後沒有轉到另一個場景。
一片虛無中,她見到了一個人。
林惜喬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是那個!”
在病房裡和季時衍說話的那個老爺爺!
她話隻說到一半。
老人就先笑眯眯承認:“是我,也是我讓你看到這一切的。”
信息量有點大,林惜喬震驚的大腦努力加載中。
老人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你所見都是真實的過去。那孩子執拗又是個不善言辭的,隻希望你能知曉他心意,往後待他好些。”
“您是說季……”
“時間到了,去吧。”
随着他幽幽話音落下,林惜喬眼前一黑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