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怨恨和痛苦的眼神。”那個男人像是吸食毒藥般顫抖着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哆嗦着把刀疊起來,塞回口袋,抽着煙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他一走出去,就有兩個人小跑進來守在我身邊,看來是看守。我用鼻子奮力吸吐着空氣,感受到胸腔和心髒以同樣痙攣似的頻率在抽搐膨脹。我不停吞咽口腔裡苦澀的口水,還有因為我過于激動而不慎咬破流出的血液。我的思緒一片混亂,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更加不清晰,我沒辦法思考他們是誰,自己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甚至沒有力氣想到底該怎麼逃出去。念能力似乎沒辦法使用了,我不能用纏保護自己,不然按理來說這種普通的小刀應該不會這麼輕易就傷到我,按理來說,這種脆弱的木闆、自大的人,根本沒有困住我的可能。
恍恍惚惚中,一些零碎的回憶閃過大腦。一堵跨不過的高牆、穿着白大褂的人、哭泣的少女。我看到被打翻錢罐的小孩、死在血泊中的可憐的孩子,還有一扇巨大的石門……然後,我看到一個金發的小男孩,正坐在庭院門階上笑着喊我的名字,我用了好半天才回想起,他是酷拉皮卡。我想走過去擁抱他,可是這時候我又想起,他不在這裡,他出去了,去替我買聖誕樹。他說,要我在他身邊。
眼前的場景就這樣亦真亦幻地躍動着,我熟知的或陌生的、屬于我或屬于别人的,早已經在我的頭腦裡被完全混淆,全部都混亂。我失去了辨析真假的能力,隻是無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全部的發生。
說起來……酷拉皮卡回去了嗎?他會不會已經發現我不見了?如果我不在的話,接下來的日子他又該怎麼辦呢?
手臂上的刺痛感弄醒了我,迫使我從一場流轉的夢境當中清醒過來。我看到一個醫生正在朝我的皮膚下注射什麼東西。手上的傷口已經結痂幹涸,失去手指的手掌早已痛到麻痹,我似乎是又一次昏睡了不知多久。
先前的那個男人回來了,還是站在一旁吸煙,味道很嗆。見我睜眼,他把煙夾在兩根手指中,說:“放心,給你打的不是什麼太糟糕的東西,隻是讓你不至于這麼快就死而已。這麼快就死掉……會變得很無趣。”
說完,他把煙尾按在我的眉心,碾滅。
接連注射了三針藥劑之後,我的注意力變得集中了一些,情緒也有些亢奮。因為這裡沒有鐘表,又見不到太陽,所以我不知道一共過了多少個日夜。在這期間,我不喝水、不進食,隻靠藥物維持最基本的生命體征,然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個女傭進來替我解決我的排洩問題。
這種生不如死的感覺清晰到像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幻覺。
我的感官在昏暗的房間中、在不間息的淩虐當中,開始漸漸變得遲鈍和麻痹。那把折疊刀又切斷了我剩餘的手指腳趾,再然後是手掌腳掌。在這之後,那個人換了一把更加厚重的長刀,用它鋸斷了我的小腿。切面很不整齊,更像是為了避免我的死亡而刻意繞開堅硬的骨骼和動脈活躍的地方。就這樣,我失去了支撐自己的雙腿,整個人被鎖鍊綁着吊在半空中。
活體肢解……這可能是那個男人的病态愛好。
為了防止我失血過多死亡,每次剛剛拆卸掉我某個身體部位之後,就會立刻有醫生進來幫我止血包紮。在絕大部分時間裡,我都處于一種痛苦的昏迷狀态,我開始看見越來越多離奇的事物,看見有人在我身體紋上一副巨大的畫,看見很多小孩哭着被殺掉,我看見火,在建築、在荒原中燃燒,沒有人逃出去,隻有漫天的幽靈在無助哀嚎。
我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渴望,一種思念。我想見酷拉皮卡,想再被他擁抱一次,一次就夠。
隻是我知道,不是每次危機都會那麼好運地被誰拯救。我知道。
我的口腔和被膠帶纏住的臉頰、唇周,開始漸漸發爛,我的身體和胳膊上,到處都是因我劇烈掙紮而摩擦出的勒痕與血污。傷口愈合然後破碎,結痂後又脫落,痛癢交疊。隻是,當身體已經破損到遍布疼痛之時,疼痛這件事本身卻好像意外的沒那麼容易讓人在意了。
我總是在渾渾噩噩地盯着地面的時候,覺得自己的眼球有可能下一秒就從眼眶裡掉出來。也不知為何,察覺到自己變得不再有那麼濃郁的恨意,情感好像随着感官也一同變得麻痹。除卻一種恒久的、綿長的、仿佛來自上個世紀留存下來的痛苦之外,我忘記了全部。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在乎了。
在那之後,那個人又一點點鋸下了我的大腿、割斷了我的耳朵、挖出了我腎髒和一些不知名的骨頭,在我身上貫穿了數十根剛針,後來又砍斷我的手臂。我無法再懸吊在十字架上,于是被搬到了一個木凳子上,終日靠坐着。我身體的一些部位開始潰爛,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直到有一天,他終于決定要殺了我。這時候我隐約回想起,他曾對我說過給我下了一種不會讓我活過十天的毒藥,于是我不得不感慨,原來在我看來這麼漫長而難捱的時光,實際上卻短暫得連十天都不到。
當我得知他準備殺掉我的時候,我恢複了片刻的清醒,有一種總算要解脫了的快感。
我身上的鎖鍊被卸了下來,而此刻身體的模樣我已沒有精力去想,大約像個怪物。那把刀就架在我的脖子前來回比量。我想,他為什麼不能快點動手。
童話故事裡總會有英雄救美的情節,隻不過在這段故事中,我這副殘破的身軀确實稱不上什麼美麗的公主,反倒是會吓哭小孩子的惡魔。不,惡魔也不必如我這般落魄,我已經想不出什麼詞彙來形容自己了。
我在心中不自主地祈禱着,希望酷拉皮卡今後能平安無事。我祈願,如果這裡就是我生命的終結,那我隻期盼能最後與他再見一面,或者一眼就好。可矛盾的是,如今的我外表看起來不成人形,所以,即使想見到他,可我本身卻沒有任何的勇氣讓他看到我如今的模樣。
不知是否是我在心中無數次的祈願終于感動了上蒼,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巨大的騷亂。轟鳴的聲響貫穿這個腐朽的房間,随後,經久不見陽光的房門被一把撞開,霎時間,從裂痕湧入的光芒将黑色舔舐,巨大的灰塵懸浮在空中,像是漂遊的可見光粒子。
我看到一抹身影闖進,金色的頭發像光一樣耀眼。他那麼急切又那麼驚慌地向我跑來,可遺憾的是,現實世界總有些事情不太盡人意。
頭從肩膀上飛出去的那一刹那,意識尚存的最後一個喘息間,短暫到像是一次輕觸花蕾的微顫,我看清了向我奔來之人的雙眼。
那是兩潭深邃、通透,如同叢林清泉般靈動的幽綠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