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來着?
五條悟坐在喧鬧的人群裡暗自思考與一切無關的過去。他經常這樣。
那一晚他的确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意識和記憶都停留在了倒在沙發上的前一秒,接着就陷入了黑甜的夢境。
不過那天的夢倒是記得很清楚。
說起來,五條悟其實不怎麼做夢。
小時候入睡倒是沒什麼困擾,總是一閉眼一睜眼,一晚上就過去了,沒有記得住的美夢,但也沒有什麼噩夢的困擾。後來随着咒力和咒術慢慢精進,睡眠質量也意料之中的逐漸下滑。高專時期還好,每天和夏油傑那家夥在各個城市裡飛來飛去,到了晚上常常一倒頭就昏天黑地的陷入睡眠,完全沒有什麼夢境的說法。至于現在,雖然也是每天為了任務到處奔波,但反而不覺得困了——連睡眠的時間都寥寥無幾,更别提是否做夢了。
因此,要是想起做夢,腦子裡印象最深的居然隻剩下那次喝醉以後的夢境。
那天他夢到了夏油傑。
沒什麼可奇怪的吧。了無生趣的童年裡充斥着的要麼是心懷不軌的爛橘子,要麼是阿谀奉承的成年人,就連派來給他作伴的同齡人大多也是一副膽小謹慎、不敢多說話的模樣。那時候五條悟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從理論課老師手下溜出去,跑到電視機前播放看過不下三遍的動畫片錄像帶。
五條悟雖然在五條家作威作福那麼多年,但其實并沒有從中獲得什麼快樂的情緒。那麼這樣比起來,在第一次喝醉酒後的夢境裡,夢到新結交的摯友,完全沒什麼奇怪的吧。
那次夢的場景模模糊糊,似乎是任務地點,又似乎是就在高專。夏油傑在夢裡一聲聲喊着他的名字,帶着笑的,或是帶着惱怒的,一聲聲在他的耳邊,忽遠忽近,像是呼喚,又像是自言自語。
Sa-to-ru,satoru。
簡簡單單的音節,從夏油傑唇齒之間蹦出時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平日裡發現不了,但到了夢裡,那種感覺驟然變清晰了。
總之,五條悟就這麼聽夏油傑在夢裡喊了自己一晚上。
這樣聽上去又覺得有點奇怪了。
已經成了高專教師的五條悟再想起那次的夢境,驟然覺得喉嚨莫名有些幹燥。他保持着面上的微笑,作出繼續聽着學生們吐槽的樣子,拿起桌邊的水喝了一口,強迫大腦停止思考那些關于傑的回憶——他擅長這個——才慢慢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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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大人,請救救我……求您了……”
平日在電視台裡總是維持着正直表象的男主持人,現在正一臉涕泗橫流地跪在夏油傑面前。
夏油傑注視着這家夥的臉,一言不發。
和室的主人用手托着下巴,半躺在榻榻米上,狹長的眼眸裡毫無情緒可言,就連厭惡都懶得表現。他半披下來的長發在身後松松垮垮的勾勒出一個弧度,從額下垂下來的劉海微微遮擋了視線,剛好把跪在那裡的男人的身影分成了不均等的兩半。
夏油傑看着那兩半同樣醜惡的身影出神了很久,才緩緩開口。
“嗯,我知道了。”
“下周吧,我會幫你解決的,那些困擾你的東西。”
聲音不大,是溫潤的玉色,仿佛是神廟中的一抹清泉,帶着救贖人心的力量。
哭得一臉扭曲的男人就像是聽到了唯一的神音,猛地擡頭,控制不住的笑容從他臉上綻開,絲毫不顧眼淚鼻涕混合着淌進了嘴裡。他想要膝行着上前去感謝夏油教祖的仁慈,又忽地想起來教祖從來不喜他人過近的接觸,于是在原地磕起頭來,一聲一聲,砰砰作響。
“謝謝!謝謝您……教祖、夏油大人……”
夏油傑沒有多聽這人虛情假意的道謝,隻是看着這人惡心的表情和惹人發笑的舉動,把這些畫面刻進自己的大腦,以便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猴子的惡臭。
過了一會兒,夏油傑終于又醞釀好溫潤的聲線,開口讓還在磕頭的男人跟随自己的秘書小姐離開。秘書菅田真奈美很有眼力見的接過話頭,勸慰着讓男人先安心在家,教祖大人自會處理男人經曆的那些所謂“惡鬼”的侵擾。
又是一陣毫無真情實感的阿谀奉承後,男人整理好了自己的儀容儀表,戴上口罩和墨鏡,開門離去,搖身一變,變回了那個大名鼎鼎、正直風光的名人,隻不過四肢有些詭異的萎縮,而腹部則能明顯地看出隆起的弧度,整個身軀顯得極不協調。也不知道他剛才跪地磕頭的動作是怎麼做到的。
菅田真奈美一直微笑着站在夏油傑身後,冷眼旁觀男人裝模做樣的整理衣物,等看到全副武裝的男人向自己投來視線,便帶着專業性的笑容,将男人帶離盤星教,在大門口目送這人驅車離開。
等到黑色的車确實駛離,她才露出鄙夷的神色,再次踏入盤星教的大門。她步履比起平常帶着些輕快,畢竟不出意外的話,盤星教在剛才與那主持人的交易中又能使盤星教的賬本裡入賬七千萬日元。
秘書小姐又一次推開談話室的門,看到夏油傑居然還維持着方才她送顧客出去時的姿勢,躺在榻榻米上出神。
菅田真奈美看着夏油傑,頓了頓,心裡的喜悅被沖淡了不少,一縷酸澀和無奈爬上心頭。
盤星教的事業在這六年裡早已經步入正軌,其間苦楚菅田真奈美雖然沒有一一見證,但隻是粗略想想都能知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帶着另外兩個幼小的孤女,在詛咒師的行當裡摸爬滾打到如今的位子究竟要吃多少苦——就算你實力過人,是千年一遇的咒靈操使,也要脫兩層皮,再換一身骨。
說到底,夏油傑今年才二十三歲。在溺愛孩子的家庭裡,這樣年紀的同齡人恐怕還在父母的庇佑之下初試社會,而夏油傑已經在人性的淤泥裡趟了幾個來回。
菅田真奈美自認不是一個心軟的人。或者說,能在比自己小好幾歲的詛咒師邀約之下,欣然放棄普通人類社會裡謀生的道路,轉而同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詛咒師打交道——她幾乎算是一個瘋狂的人。
但偶爾看到這副樣子的夏油傑,菅田真奈美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這人的年齡,然後感到一點蟲子啃噬皮膚般的心疼。
明明還隻是一個孩子。
菅田真奈美反手合上了談話室的門,轉身向夏油傑走去的時候臉上已經帶上了平日裡溫和的笑容,“夏油大人,人已經送走了,身上的咒靈也确認過了,隻要檐口先生不向一級以上的咒術師求助,就沒有任何被發現的風險。”
檐口一,方才跪在夏油傑面前痛哭流涕的日本國民級電視台主持人。
夏油傑回過神來,眯眼朝菅田真奈美一笑,表示自己了解了。
他從半躺的姿勢坐直,頓了兩秒,思考接下來要做什麼,然而發現腦子裡依舊一團亂麻,還帶着抽絲似的疼。
夏油傑發現最近自己的記憶好像出了點問題。
兩天以前,夏油傑接到消息,橫濱地帶出現了一隻接近特級的咒靈,高專的情報部門為它取名為假想敵。不出意料的話,這個咒靈的資料最後要被送至伊地知潔高,也就是五條悟的輔助監督那兒。不過級别不是它最亮眼的地方,也不是高專為它緊急制定一份紅頭文件、加急情報的原因。
重要的是,一級咒靈假想敵,周身三十米内還有不少于十隻的準一級伴生咒靈,它們配合默契,二十七小時内已經造成了兩位數的傷亡,其中甚至包括咒術師,和個别不怕死的詛咒師。
盤星教在攔截到高專情報後,經過評估,認為是值得教祖大人親自收服的咒靈,便把消息送到夏油傑案上。如今剛好步入初春,還沒到大家最忙碌的時間段,夏油傑便抽了一天半的時間,冒着可能會被五條悟發現的風險,趕在高專接到消息之前親自收服這隻咒靈。
收服的過程非常順利,不過由于假想敵級别過高,且輔助咒靈數量太多,盤星教負責收集消息的詛咒師們并沒有真正摸清這隻咒靈的詳細來源,隻知道是從人類關于假想敵的複雜情緒中誕生。
就連夏油傑也是把咒靈球吞進去時,才知道了這隻咒靈的詳細來源和具體能力。
假想敵,從人們對優秀同類的嫉妒等負面情緒中催生,在步入初春、被高專的情報部門發現之前,就已經虐殺了三名橫濱的各業精英人士;那十隻伴生咒靈則有增強人類記憶的功能——畢竟回憶越清晰,對回憶裡那些被比自己更優秀的人碾壓時的憤恨、嫉妒的情緒也更加鮮明。
完成收服後,夏油傑一次性吞了十一隻咒靈球。
不知道是消化不良,又或者是被連續十一次的嘔吐物抹布味兒哽到了,從橫濱回來以後,夏油傑覺得自己對以前的記憶好像被伴生咒靈的能力影響了:隻要他意識到自己獨處,就會有一段随機的過往記憶在腦子裡翻來覆去的播放,像是一場隻有自己能看到的、有些過于漫長的走馬燈。
于是吞完十一個咒靈球之後,這一整個下午,每當夏油傑意識到自己獨處,腦子裡就沒停過,像一個陌生人以第三視角獨自旁觀自己還未走完的人生碎片。
與此同時,夏油傑還要處理之前那群惡心但掌握着生産資料的有錢人們同他早早預約過的各種咨詢。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折磨人的。
從真奈美把檐口一帶出這間房開始,夏油傑的腦子裡就開始播放一段本應已經模糊的幼時記憶。
他看到自己還在幼稚園的時候,媽媽每天都會在放學的路上接他回家,笑着讓自己多喝牛奶,爸爸則會在這種時候把自己放在他的肩膀上,讓小小的自己從高高的地方看這個世界。
年輕的夫妻,可愛的孩子,美好的像是一幅畫。
夏油傑默默跟着這一家三口往家的方向走去,發現如今穿着袈裟的自己,已經比曾經把自己托舉起來的父親還要高了。
現在的三個人,應該沒有一個能想到現在這個帶着小黃鴨帽子、被父親托舉起來的孩子,會在某一天帶着一身的血迹沖進家門,親手殺死那對生他養他的夫妻。
夏油傑目不轉睛的盯着一家三口映在地上的影子。
好煩。
這樣好煩。
大概是由于伴生咒靈的加強,那些以前覺得自己已經抛擲腦後的記憶,經過咒力的加工和潤色,居然變得如此鮮明。